偷藏的糖

国庆收假后的校园走廊像塞满了回巢的蜜蜂。

陈燃在楼梯拐角突然勾住我的小指：“躲什么？”

教导主任的大嗓门在身后炸响：“那两个同学！手给我松开！”

全班哄笑看他写检讨。

放学后天台，他咬着蓝莓糖含糊抱怨：

“老头懂什么？我牵自己女朋友犯天条了？”

国庆汹涌的人潮褪去，校园重新被填满。收假后的第一周，空气里都挤满了青春过剩的躁动。走廊像被强行塞满了嗡嗡回巢的蜜蜂，摩肩接踵，嬉笑打闹声、书本拍击声、拖沓的脚步声混合着假期残留的兴奋，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喧嚣的声浪网，裹挟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向前涌动。

沈秋抱着厚厚一摞刚收齐的国庆社会实践报告，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移动，试图避开那些横冲直撞的人群。纸张的边缘抵着下巴，透过人缝，她一眼就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燃正懒洋洋地靠在对面走廊尽头通往天台的铁门边，肩头松松垮垮地搭着校服外套，单肩背着个同样没什么形状的书包。他没什么表情，视线却隔着汹涌的人潮，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沉沉的，带着点未散的睡意，却又像带着无形的钩子，在人声鼎沸里只精准地锁定了她一人。

沈秋的心跳不受控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脸颊微微发热，只想快点穿过这拥挤的走廊，把这堆作业安全送到位于同一层走廊尽头的语文办公室。

眼看就要挤过最密集的人堆，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通往办公室方向那道宽敞楼梯的平台转角。然而，就在她以为马上就能突围成功的瞬间，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缠上了她的小指！

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精准地勾住了她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小手指！

沈秋浑身一僵，抱着作业的手臂瞬间绷紧，怀里的纸张哗啦作响，差点脱手飞去。她惊愕地侧过头，陈燃不知何时竟已无声无息地穿过最后几个人，紧贴着她站到了楼梯平台的转角阴影处。

这里人流稍疏，微凉的穿堂风从楼梯间盘旋而上，吹动他额前几缕不驯的黑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流转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恶劣的笑意。

“躲什么？”他开口，声音不高，被周围的嘈杂稀释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股穿透喧嚣的压迫感，沉沉地压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勾着她小指的那根手指，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指尖甚至在她指节外侧那点细嫩的皮肤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狎昵，轻轻摩挲了一下。

细微的电流顺着那一点被反复触碰的皮肤，猛地窜遍全身。沈秋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像被扔进了蒸笼。她几乎是本能地就想把手抽回来，指尖刚一用力，陈燃扣着她小指的动作反而更紧了些，甚至带着点戏弄的牵引力，将她往他身侧阴影里更深处带了带。

“陈燃！”她压着嗓子急急地喊他的名字，尾音带着点惊惶的颤抖，眼睛慌乱地扫向四周。天知道有没有同学正从楼上下来或者楼下上来！万一被看见……国庆节他家那场“公开”效应还没完全消退，班上那些若有若无的调侃目光已经够她受的了！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眼底那点笑意更深了，仿佛很享受她此刻的慌乱无措。拇指指腹还在她小指关节上打着圈，粗糙的触感带来一阵阵麻痒的刺激。他微微低头，气息拂过她滚烫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砂砾般的质感，“怕什么？又没人看你。”分明是睁眼说瞎话，他那坦然的眼神却好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沈秋被他这明目张胆的耍无赖弄得又急又羞，血液全涌到了脸上。她用力抿着唇，正想再次使劲挣脱他那根作乱的手指——

“——前面那两个同学！干什么呢！”

一声中气十足、如同平地惊雷的怒吼，猛然在她们身后炸响！那声音洪亮、威严，带着教导主任特有的、能瞬间穿透一切噪音的穿透力，狠狠砸在楼梯间嗡嗡的回音壁上！

沈秋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高压电瞬间击中，全身的血液刹那间凝固、倒流！怀里的作业纸哗啦啦彻底失控地散落下去，雪片般纷纷扬扬往下掉了几级台阶。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陈燃原本勾着她小指的手指，在她骤然剧烈的惊悸中，也猛地僵住了！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凿穿了她的意识。

她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楼梯下方转角平台处，教导主任王胖子——学生们私下里敬畏的称呼——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正叉着腰站在两级台阶下。那张向来严肃刻板的脸上此刻凝着厚厚的冰霜，两道浓眉紧紧拧成一个愤怒的“川”字，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牢牢锁定在陈燃还没来得及完全松开的手上，以及沈秋那火烧云般滚烫、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脸颊上。

楼梯上下瞬间死寂。

刚才还嘈杂如同蜂巢的走廊和楼梯间，仿佛被按下了消音键，所有的声音——说笑声、脚步声、书本碰撞声——都在这一声怒吼里戛然而止。无数颗脑袋从上下楼的栏杆缝隙间、从办公室敞开的门后、从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探出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风暴中心的两人身上。那一束束目光里，充满了震惊、好奇、看好戏的兴奋，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时间像是被粘稠的胶水糊住了，每一秒都拉长得令人窒息。

沈秋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轰鸣声，震得她耳膜生疼。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陈燃在她身侧同样绷紧的身体线条，以及他那根终于完全松开、垂落下去的手指带走的最后一丝温度。

王主任喘着粗气，显然被这“光天化日之下”的“不轨行径”气得不轻，他指着陈燃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下的手，手指气得都在哆嗦：“手！手给我松开！像什么样子！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他凌厉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凌厉地扫射，尤其是在沈秋那红得能烙饼的脸上停顿了一秒，眉头拧得更紧了，“小小年纪不学好！放学都给我到德育处来！写检讨！深刻检讨！”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吼完，王主任重重地“哼”了一声，像一尊喷着怒气的石狮子，又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这才怒气冲冲地转身，咚咚咚地踩着沉重的步子走开了。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这才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散了一些，但楼梯间依旧安静得可怕，只有无数道目光依旧无声地灼烧着他们。

沈秋僵在原地，眼前一阵阵发黑，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她甚至没有勇气弯腰去捡拾那些散落在台阶上的作业纸。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快速而无声地将几张飘落到他脚边的纸捡起，叠在了她怀里剩余的作业上。

陈燃做完这一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被当众抓包的不是他。他甚至极其自然地抬手，极其轻微地在她僵硬的后背上快速拂了一下，像掸掉一点看不见的灰尘，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动作快得几乎像错觉。

“没事。”他只低低说了两个字，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拉起自己校服外套的拉链，重新将那松松垮垮的书包甩到肩上，越过一地狼藉的纸张和她僵直的背影，率先一步，从容不迫地朝着楼上班级的方向走去，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刚才挨训的不是他。

直到陈燃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方，楼梯间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细碎的议论声、压抑的低笑声如同解冻的冰面下的水流，重新弥漫开来。沈秋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开始一张一张捡拾那些散落的报告纸。每一张纸上都仿佛烙印着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和无数道目光的审视。脸颊的热度迟迟不退，烧得她指尖都在发烫。

下午最后一节是沉闷的自习。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泼洒进来，在课桌上拉出长长的亮带，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原本安静的氛围在王主任板着脸，亲自把一份刚打印出来、还散发着打印机温热油墨味的检讨书拍到陈燃课桌上时，被彻底打破了。

“放学前交过来！”王主任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教室里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清晰得可怕。他严厉的目光扫过陈燃没什么表情的脸，又若有似无地掠过前排僵着肩膀的沈秋，这才背着手踱出了教室。

教室门关上的刹那，如同解开了某种封印。

“噗——哈哈哈！”

“燃哥！检讨书啊！深藏功与名！”

“主任够狠！当众处刑！”

“燃哥牛啊！走廊play被抓现行！”

哄笑声、拍桌子声、口哨声骤然爆发，后排几个和陈燃相熟的男生笑得前仰后合，毫不掩饰地大声调侃。前排几个女生也捂着嘴偷笑，目光在沈秋僵直的背影和陈燃之间来回逡巡。

沈秋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摊开的数学练习册里，露在外面的耳朵尖红得快要滴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戏谑好奇的目光黏在自己背上，像无数根细小的芒刺。数学题上的字母和符号在她眼前模糊晃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乱糟糟的，全是羞窘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在一片喧嚣的哄闹背景音里，沈秋听到身后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声音平稳、流畅，没有丝毫犹豫或停顿，带着一种奇异的、旁若无人的专注感。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握着笔，微微蹙着眉，在纸上龙飞凤舞的样子——就像他平日里解那些复杂的物理题一样，笃定而迅捷。

下课铃尖锐地划破校园的喧嚣，如同潮水退去的信号。沈秋几乎是立刻收拾好书包，低着头，飞快地挤出教室后门，像一尾急于逃离渔网的鱼。她没有走平时拥挤的主楼梯，而是拐进了教学楼西侧那条相对僻静的、通往顶层小天台的备用楼梯通道。

水泥台阶在暮色中泛着灰白的光，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和陈旧建筑材料特有的气味。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灰色防火门，初秋傍晚微凉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心底残留的燥热。

天台空旷无人，只有远处城市此起彼伏的灯火开始点亮，像洒落在巨大幕布上的碎钻。沈秋走到熟悉的围栏边，将书包放在脚下冰凉的水泥地上，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

铁门在她身后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陈燃的身影出现在门框里。他反手关上沉重的铁门，隔绝了外面楼梯通道的回声。夕阳最后一点熔金般的余晖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形轮廓。

他径直走过来，在沈秋身边站定，身体放松地靠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侧着脸看她。沈秋没看他，视线固执地落在远处天际线上最后一抹橘红。

口袋里传来窸窣的塑料糖纸摩擦声。陈燃摸出一颗硬糖，蓝紫色糖纸在暮色中泛着幽微的光。他漫不经心地剥开糖纸，随手将糖纸揉成一团塞进校裤口袋，然后把那颗晶莹剔透的蓝莓硬糖丢进嘴里。

“咔嚓”一声脆响。

他叼着糖，舌尖抵着那颗小小的糖球，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糖纸的窸窣声和他嚼碎硬糖的脆响在天台空旷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过了几秒，他含糊的声音才响起，带着蓝莓糖的甜腻气息和被糖块顶出的含糊鼻音，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抱怨和少年人特有的、理直气壮的委屈：

“啧，老王头懂什么？”他侧过头，目光灼灼地落在沈秋依旧泛着粉色的侧脸上，夕阳的金辉在他深色的眼底跳跃，“我牵自己女朋友，犯天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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