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诗与误会

德国公开赛结束一周后，国家乒乓球队训练基地迎来了难得的休息日。乔韵竹坐在办公室整理赛事资料，窗外七月的阳光将塑胶场地的气味蒸腾进来，混合着手中红茶的香气。

一阵敲门声响起。

"请进。"

林昀儒推门而入，白T恤外套着一件浅蓝色衬衫，手里拎着两个纸袋。"打扰了，我带了些茶点。"他的声音比平时轻快，"父亲从家乡寄来的。"

乔韵竹合上笔记本电脑。一个月前，她绝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工作对象发展出这种近乎...朋友的相处模式。但自从德国那个U盘之后，某种无形的屏障似乎被打破了。

"谢谢。"她接过纸袋，里面是精致的绿豆糕和一小罐茶叶，"令尊很体贴。"

"他是大学教授，教古典文学的。"林昀儒在她对面坐下，动作优雅地沏茶，"总说运动员更需要文化滋养。"

乔韵竹接过茶杯，注意到杯底沉着两朵小小的茉莉花。"我父亲相反，他总说外交官应该多运动。"她罕见地提起私事，"当年我转行学语言时，他半年没跟我说话。"

林昀儒抬眼看她，目光柔和："现在呢？"

"现在他逢人就夸女儿在外交部工作。"乔韵竹嘴角微扬，随即像是惊讶于自己的坦诚，迅速转回工作话题，"下周瑞典公开赛的签证材料我已经..."

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

"昀儒，听说你回来了——"一个温润的男声传来，随即顿住，"啊，抱歉，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站在门口的中年男子穿着浅灰色中山装，银边眼镜后的双眼与林昀儒如出一辙的温润明亮。他手中拿着一本线装书，姿态挺拔如松。

"爸？"林昀儒惊讶地站起身，"您没说今天要来北京。"

乔韵竹迅速站起来，职业本能让她立即切换到标准的外交礼仪姿态："林教授您好，我是乔韵竹，昀儒的..."她微妙地停顿了半秒，"翻译官。"

"乔小姐。"林父微笑着点头，目光却在儿子和乔韵竹之间微妙地游移了一圈，"打扰你们工作了。"

"没有的事。"乔韵竹不动声色地将散落的资料归拢，"我们刚结束会议。"

林昀儒为父亲搬来椅子："您怎么突然来了？"

"来参加学术研讨会，顺道看看你。"林父坐下，将那本《唐诗三百首》放在桌上，"上次你说肩颈不适，我带了点药膏来。"

乔韵竹注意到林昀儒耳尖微微发红——这个在万人赛场上面不改色的冠军，在父亲面前依然像个少年。

"乔小姐也是打乒乓球的？"林父突然问道。

乔韵竹手腕一僵："曾经打过，现在只是负责语言工作。"

"韵竹是2007年全国青少年锦标赛亚军，"林昀儒自然地接过话头，用词亲昵得让乔韵竹挑眉，"现在外交部翻译司的精英。"

林父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睁大："乔...韵竹？"他若有所思地重复，"我记得那年决赛很精彩，你因伤退赛了对吗？"

乔韵竹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件事，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左腕："您关注乒乓球？"

"昀儒从小打球，我也跟着研究了些。"林父温和地说，突然转向儿子，"你妈妈让我问你，中秋节回家吗？"

林昀儒看了乔韵竹一眼："要看瑞典公开赛后的安排。"

"工作重要。"林父点头，又对乔韵竹笑道，"乔小姐中秋有安排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私人问题让乔韵竹措手不及："应该...在部里值班。"

"外交工作果然辛苦。"林父叹息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

乔韵竹惊讶地看着那个雕花木盒："这不合——"

"家父的好意，就收下吧。"林昀儒轻声说，眼神中带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乔韵竹只得双手接过："多谢林教授。"

林父满意地点头，起身告辞："不耽误你们年轻人了。昀儒，晚上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当然。"林昀儒送父亲到门口，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门关上后，乔韵竹立即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精致的和田玉书签，上面刻着"春风化雨"四个小字。

"这太贵重了。"她皱眉，"你父亲对每个工作人员都这样？"

林昀儒的表情有些古怪："不，事实上..."他摸了摸鼻子，"我怀疑他误会了我们的关系。"

乔韵竹正要合上盒盖的手停在半空："什么意思？"

"他可能以为你是我女朋友。"林昀儒语速飞快，"他刚才用家乡话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的'。"

乔韵竹的耳根瞬间发烫，手中的书签突然变得滚烫："你应该解释清楚。"

"我试过了，"林昀儒无奈地摊手，"但他似乎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你知道文人有时候..."

乔韵竹深吸一口气，职业素养让她迅速冷静下来："需要我当面澄清吗？"

"不必了。"林昀儒摇头，"父亲很开明，但也很固执。越解释他越会认定我们在掩饰。"他歉意地看着乔韵竹，"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乔韵竹将书签放回盒子，推还给林昀儒："这个请你收回。"

"恐怕不行，"林昀儒苦笑，"在家乡文化中，退回礼物是极大的不敬。就当是...对德国那个U盘的回礼？"

乔韵竹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叹了口气将盒子收入抽屉："我会妥善保管。"她重新打开电脑，"现在，关于瑞典公开赛的对手分析..."

林昀儒顺从地切换回工作模式，但乔韵竹注意到他的目光不时飘向那个抽屉，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傍晚，乔韵竹在食堂独自用餐时，林父不知何时出现在她对面的座位上。

"乔小姐，介意我坐这里吗？"

乔韵竹放下筷子："请便，林教授。"

林父要了一碗清粥，姿态优雅地用餐。"昀儒小时候很内向，"他突然开口，"七岁第一次参加比赛，紧张得把球拍都握反了。"

乔韵竹没想到他会聊这个："他现在很沉稳。"

"是啊，"林父微笑，"自从遇见你之后更是如此。"

乔韵竹的汤勺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林教授，我想您可能有些误会..."

"《诗经》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林父突然吟诵道，眼镜后的眼睛闪着光，"昀儒小时候我常教他这句，现在终于见到能与他切磋琢磨的人了。"

乔韵竹的文学修养足以理解这句诗的深意，耳尖顿时发烫："我们只是工作关系。"

林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推过来："这是他第一次获得少年组冠军时的样子。"

照片上，十岁左右的林昀儒捧着奖杯，笑容羞涩而明亮。乔韵竹不由自主地接过，指尖轻抚过那个稚嫩的笑脸。

"他一直很优秀，"林父轻声说，"但在感情方面太过谨慎。二十八岁了，从没带女孩回家见过父母。"

乔韵竹张口想解释，却被林父抬手制止。

"我知道外交工作纪律严格，"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节奏。"说完，他优雅地起身告辞，留下乔韵竹对着照片不知所措。

当晚，乔韵竹在宿舍整理行李时，手机震动起来。林昀儒发来消息：【父亲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乔韵竹犹豫片刻，回复：【他给我看了你十岁时的照片】

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持续了很久，最终发来一张图片——是那枚和田玉书签的特写，但背面多了一行新刻的小字："给韵竹 林氏家风"。

【他刚才让我拿回去刻字】林昀儒接着发来，【我解释了三遍我们的关系，他说"知道了"，然后问你喜欢吃什么馅的月饼】

乔韵竹看着那个"韵竹"的称呼，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应该严肃纠正这种越界的亲昵，却鬼使神差地回复：【莲蓉】

【收到。顺便，明天训练能借用你的战术板吗？】

【可以，八点前还给我就行】

【遵命，乔翻译官】

最后那个表情符号让乔韵竹嘴角不自觉上扬。她放下手机，拿起那枚书签对着灯光细看。"林氏家风"四个字笔力遒劲，显然是林父的手笔。

第二天清晨，乔韵竹提前半小时到达训练馆，却发现林昀儒已经在练习发球。更让她惊讶的是，林父坐在场边长椅上，正专注地阅读那本《唐诗三百首》。

"乔小姐。"林父看到她，亲切地招手，"来得真早。"

"林教授早。"乔韵竹保持专业微笑，刻意站在离林昀儒较远的位置。

林昀儒停下练习，擦了擦汗走过来："战术板我放在你办公室了。"他的语气比平时正式，显然也注意到了父亲的观察。

"谢谢。"乔韵竹点头，"瑞典公开赛的签证已经..."

"昀儒，"林父突然打断，"《诗经·卫风》里那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后面是什么？"

林昀儒愣了一下："'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不错。"林父满意地点头，意有所指地看了乔韵竹一眼，"有些情谊，不在言语，而在心领神会。"

乔韵竹假装没听懂其中的暗示，转向林昀儒："今天重点练习反手拧拉，田中已经研究出针对你的新战术。"

训练开始后，林父安静地在一旁观战。当乔韵竹用专业术语指出林昀儒动作中的细微问题时，老人家的眼睛亮了起来。

午休时，林父将乔韵竹叫到一旁："乔小姐，实不相瞒，我这次来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下个月是昀儒母亲五十岁生日，"林父从怀中取出一张烫金请柬，"她一直想见见你...呃，我是说，昀儒的同事。"

乔韵竹僵在原地："这恐怕..."

"就当是普通家宴，"林父温和但不容拒绝地说，"昀儒说你精通多国文化，内人对法国文学很感兴趣。"

乔韵竹进退两难。拒绝长辈不合礼仪，但接受又会让误会更深。"我需要查看工作安排。"她谨慎地回答。

"当然。"林父微笑，"请柬我先放在这里。"他将请柬轻轻放在战术板上，优雅地离开了训练馆。

林昀儒走过来，看到请柬后扶额："他又来了是不是？"

乔韵竹将请柬递给他："你父亲很执着。"

"遗传的。"林昀儒半开玩笑地说，翻开请柬后却愣住了，"...这是母亲的字迹。"

乔韵竹凑近看，请柬内页是一手漂亮的小楷，写着"恭请乔韵竹女士光临寒舍"，落款"林氏阖家"。

"看来解释工作任重道远。"她干巴巴地说。

林昀儒突然笑了："要不我们干脆将计就计？"

"什么？"

"假装一段时间的情侣，"林昀儒的眼睛在阳光下像是透明的琥珀，"让老人家高兴一下。反正瑞典公开赛后就是休赛期。"

乔韵竹瞪大眼睛："这不合..."

"职业规范，我知道。"林昀儒接过话头，"但考虑到我们实际上的工作关系不会改变，应该不算违反纪律？"

乔韵竹张口想反驳，却发现逻辑上无懈可击。更糟糕的是，她心底竟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我需要考虑。"她最终说道。

林昀儒点点头，将请柬塞进她手中："不急，距离母亲生日还有四周零三天。"他眨眨眼，"我算过了。"

乔韵竹握着那张烫金的纸片，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某个危险的边缘。往前一步可能是万劫不复，但后退...她看着林昀儒走向球台的背影，第一次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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