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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房伙夫烹天上味 外屋先生话天下事

当第一缕晨曦还未能刺破厚重的夜幕,连报晓的雄鸡都仍在喑哑,万物沉寂于梦乡深处时,蒋重来便已起身操持起新一天的生计。买菜,生火,擦拭桌椅,开门迎客。这一套活计下来足以累垮寻常人,他却还要亲自掌勺,在灶台前挥汗如雨。咬牙坚持了一两天,蒋重来便明白这绝非长久之计,终是服了软,听从林老爷的建议,雇了几个帮手。他自己只管专心烹饪,至于掌柜事务,有林老爷坐镇,便如同吃了定心丸,再无忧虑。

饭店开张才不过半月,蒋重来竟已将欠林老爷的银两——连本带息(尽管林永生从未提过利息,更未料到他能如此神速归还)——悉数还清,盈余更是可观。生意眼见着一天红火过一天,这兴旺气象,首功自然在林老爷。最初光顾的客人多是林老爷的旧识,本是冲着老友的面子前来捧场,不料几口菜肴下肚,无不拍案叫绝,盛赞此味只应天上有。一传十,十传百,“蒋林饭店”的名头便在坊间悄然传开。蒋重来心底也不免为自己的手艺生出几分骄傲,但那份对林老爷雪中送炭的深重恩情,却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从未敢忘,直至多年后他亲手为林永生收尸之时,此情亦未曾消减分毫。

蒋重来毫无雇人的经验,所幸林老爷独具慧眼。伶俐的小二安方、跑腿送货的伙计万福、灶下帮厨的小亮子,都曾在林老爷那双锐利而深沉的目光下接受过无声的审视。唯独一人例外——内屋的马三。那是在一个与林永生投亲之日别无二致的雨夜,此人昏厥在店门外的泥泞之中。蒋重来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管他吃住,只让他做些粗浅杂活。平日里马三沉默寡言,与店内伙计相处倒也相安无事。唯独林永生,初见他第一眼便不易察觉地蹙紧了眉头。当得知是蒋重来收留了他,林老爷也只是一声轻叹,唇齿微动,最终却将到了嘴边的话又悄然咽了回去。

一个难得的清闲午后,蒋重来正倚在门边享受片刻凉风,小亮子在一旁替他打着扇,豆大的汗珠滚落在地,仿佛在庆幸自己暂时逃离了那火焰山的煎熬。安方瞧着,忍不住开了腔:

“掌柜的,您这么拼图个啥?咱这店味道正,地段好,稍稍涨点价也不打紧吧?”

“涨价了谁还来?寻常百姓还吃得起么?”

“专赚那些富贵老爷的钱呗…活儿轻省,来钱还快…”

“不行!”蒋重来斩钉截铁,“我做饭可不单是伺候他们金贵的嘴!要真想那样,我何不去哪个大户人家当私厨?”

“那…至少也该歇两天嘛…”

“要我说啊,味儿好,歇多久都行!但总得先管饱我这张嘴不是?”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蒋重来回头,只见来人身着素净长衫,手持一柄折扇,气度从容,俨然一副说书先生模样。他正要招呼安方迎客,内屋已传来林老爷含笑的声音:

“是何先生么?贵客临门,欢迎之至!”

林永生一边拱手一边自内室走出。何先生回礼,拣了个清静位置落座,点了两道招牌菜,便与林永生寒暄起来。安方等人见状各自散去,蒋重来也退回厨房准备菜肴。

“早闻林老爷这饭店滋味地道,价钱公道,可惜俗务缠身,今日方得空来饱此口福啊!”何先生摇着扇子笑道。

“何先生过誉了,全赖掌勺师傅手艺精湛,我不过是个东家,那蒋老板才是这店里的真神呢…”

“呀!”何先生略显讶异,“这倒是我孤陋寡闻了,莫非……您不是这店的主人?”

林永生眼中瞬间掠过一丝不悦,随即打着哈哈遮掩过去:“哎呀,我这把年纪,还能折腾多久?总得给年轻人寻条活路嘛。说起来,如今朝堂上……境况如何了?”

“四十好几还算年轻?”何先生摆摆手,“罢了,我正想与您说道说道呢。您恐怕还不知道,如今的朝堂啊,简直是一锅滚沸的热粥!”

“哦?怎么个焦灼法?愿闻其详。”

“您是不知道啊,”何先生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与忧虑,“这话我也只敢在这儿说——如今的皇上,怕是快成庙里的泥胎木塑了!大权全攥在您那对头——林家手里啦!刘家和林家日日 在朝堂上明争暗斗,皇帝陛下倒像个提线木偶,今日被支使向东,明日被指使向西。幸而眼下暂无外患,否则依我看……这江山社稷,怕是要……唉!”

林永生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却纹丝不动,依旧维持着那份惯有的平静与温和。

“您还不知道吧?”何先生说得兴起,越发口无遮拦,“前些日子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一股‘革命党’,嚷嚷什么‘灭昏君,求太平’。口号听着漂亮,骨子里不还是想夺了那龙椅自己坐上去?听说眼下正被官府四处追剿呢。原先里头倒也有几个像样的正人君子,可惜……杀的杀,散的散,剩下的几个亡命天涯不知所踪……我是看透了,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啊,永远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罢了!您是不知道啊……”

“招牌菜——来——咯!”

安方一声嘹亮的吆喝,硬生生截断了何先生滔滔不绝的议论。林永生如蒙大赦,趁机起身告退回房。何先生见菜已上齐,又要了两壶酒,自斟自饮,吃得心满意足,对菜肴更是赞不绝口。酒足饭饱后,他醉眼朦胧地从怀里抓了把碎银子随意拍在桌上,朝林永生方向含混地招呼了一声,便脚步虚浮地出门去了。安方待手上活计稍停,边记账边冲着何先生背影喊道:“何先生,您慢走!得空常来啊!”忙完后,他将账本交还林永生。林老爷接过,赞许地笑了笑:“你记账,我最是放心。只是……先去把何先生那桌的账结了吧。”安方这才恍然,一拍脑门,赶紧转身去收拾那桌散落的碎银。

“呀!林老爷!”安方捏着银子惊呼,“何先生这是喝迷糊了?他给的这钱,都够买十顿的了!”

“这可不行!”刚从厨房出来的蒋重来一听,立时说道,“咱得赶紧把钱给人家送回去!”林永生却微笑着拦住了他。

“莫急,”林老爷神色淡然,“你那位何先生手头还算宽裕。不过嘛……”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他那德行,倒是颇有几分你当年的风采——这会儿,怕是早一头扎进赌坊里去了。明早万福去买菜时,顺路给他捎过去便是。他家就住在……”

听着东家安排得妥妥帖帖,蒋重来会心一笑,便也招呼着众人收拾打烊。

翌日清晨,万福谨记林老爷的吩咐,先去何先生家送还银两。怎料扑了个空,家中无人应门。他心中虽掠过一丝疑惑,还是按计划先去采买食材。也正因这一绕路,一幅他从未设想、也绝不愿目睹的骇人图景,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护城河畔,高高的城门楼子上,何先生僵直的身体悬吊在半空。双目圆睁,嘴巴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大张着,凝固着生前最后的惊怖与狰狞。衣衫尚算完整,唯独……口中空空荡荡,那根能说会道的舌头,竟已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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