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颗心脏的沉默

00

约克郡的秋风带着腐土与枯叶的气息，穿过艾德琳·霍尔的粗麻衣裙，刺入骨髓。她跪在教堂石阶上，十指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耳边回荡着村民们整齐划一的呼喊：

"艾德琳！艾德琳！艾德琳！"

她的红发在脑后散开，像一滩泼洒的鲜血。这是诅咒的颜色，母亲临终前曾抚摸这头红发，眼中满是恐惧。"森林女巫的标记，"她喘息着说，"他们会因此盯上你。"

现在，预言应验了。

"安静！"杰拉德主教紫红法袍的袖口扫过艾德琳头顶，镶金边的《圣经》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光芒。人群立刻噤若寒蝉，只有风掠过茅草屋顶的沙沙声。"圣灵已通过你们的口舌发言——今年的血月新娘是艾德琳·霍尔！"

欢呼声炸裂开来。艾德琳抬头，看见织布坊的玛莎大婶抹着眼泪，隔壁的皮匠雅各布举着橡木酒杯向她致意。他们脸上洋溢着喜悦，仿佛不是将她推向死亡，而是推举为五月皇后。

"感谢诸位见证这神圣选择。"威廉男爵站在主教身侧，铁手套按在剑柄上。他盔甲上的狼头徽记闪着寒光，与脸上伪装的慈悲形成诡异对比。"正如我祖父时代立下的传统，被选中的少女将在城堡受七日净化，于血月之夜献予古老神明，保佑来年丰收。"

艾德琳的胃部绞紧。她想起去年见过的景象——安妮·考尔菲德被剥光衣物，绑在荒野石柱上，苍白的皮肤在月光下像融化的蜡。第二天清晨，石柱周围十码内的草地全部枯萎，安妮的尸体却完好无损，只是胸口多了一个漆黑的掌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部烧穿了她的心脏。

"站起来，孩子。"主教的声音突然柔和，枯枝般的手指捏住艾德琳下巴。她被迫直视那双浑浊的灰眼睛——像两枚泡在脓液里的硬币。"这是无上荣耀。你的牺牲将拯救整个河谷免于饥荒与瘟疫。"

艾德琳的舌头粘在上颚。她想尖叫，想逃跑，但父亲佝偻的身影闯入视线。他站在人群最后方，肩膀垮塌，手里攥着她昨晚织到一半的亚麻布。三个弟弟妹妹躲在他身后，最小的莉莎吮着拇指，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如果她反抗，全家会被赶出村庄。冬天将至，他们会在第一场雪中冻死在荒野。

"我...接受这份荣耀。"艾德琳听见自己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主教露出满意的微笑，转身宣布："准备庆典！明日日出时，新娘入城堡！"

01

城堡的石墙比艾德琳想象的更冷。

她被安置在西塔顶层的圆形房间，说是净化室，实则是装饰华丽的牢房。墙上挂着绣有神秘符文的挂毯，窄窗外是百米悬崖，下方河流像一条扭动的银蛇。房门由两名铁甲卫兵把守，每隔几小时就有一名蒙面修女送来掺了药草的面包与清水。

第三天夜里，艾德琳在药力作用下昏沉欲睡时，房门无声开启。一个披着褐色斗篷的身影滑入室内，月光照亮他手中的银匕首。

"别出声。"来人拉下兜帽，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深褐色卷发，下巴有道愈合不久的伤疤。他胸前的木十字架表明修士身份，但眼中没有教会人士常见的伪善。"我是托马斯，圣米迦勒修道院的抄经士。"

艾德琳缩到床角，抓紧被单。托马斯立刻将匕首插回腰带，举起双手："我不是来伤害你的。听着，献祭仪式不是他们宣称的那样。所谓'古老神明'其实是——"

门外突然传来铁靴踏地的声响。托马斯闪电般贴近艾德琳耳边："明日晚祷时找借口去地窖。真相埋在那里。"说完将一个冰凉物件塞进她手心，翻身跃出窗户。艾德琳冲到窗边，却只见月光下的悬崖空空如也。

她摊开手掌，是一枚生锈的黄铜钥匙，上面沾着可疑的暗红色污渍。

02

次日傍晚，艾德琳假装突发腹痛。看守的修女犹豫片刻，终于同意带她去地窖取药草。蜿蜒向下的石阶尽头，修女被突然出现的厨娘叫走，嘱咐艾德琳"别乱碰东西"。

等脚步声消失，艾德琳颤抖着掏出钥匙。地窖最深处有扇不起眼的铁门，锁孔积满灰尘。钥匙插入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门轴吱呀作响，霉味与更可怕的气息扑面而来——腐肉混合着焚香，像一座被祝福过的坟墓。

借着壁架上的牛油蜡烛，艾德琳看清了室内景象：数十件白色长裙整齐悬挂，每件胸前都绣着名字与年份。最近的正是去年安妮·考尔菲德那件，领口还有褐色的血迹。墙角木箱里堆满少女的私人物品——褪色的发带、木雕玩偶、写满祈祷词的小纸条...

最令她作呕的是中央石台上的玻璃罐。二十多个器官悬浮在琥珀色液体中，全是人类心脏，每个都带着那个诡异的黑色灼痕。最近的罐子还空着，标签上赫然写着她的名字。

艾德琳踉跄后退，撞翻了一个小木盒。盒盖弹开，滚出几枚彩绘卵石——和她小时候收藏的一模一样。石头上用血写着："妈妈，我好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呼唤她名字的声音。艾德琳仓皇想要锁门，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在蜡烛摇曳的光线下，那些心脏似乎同时在罐子里轻轻跳动了一下。

03

地窖的寒意渗入骨髓。艾德琳盯着那些跳动的心脏，双腿如灌了铅。呼唤声越来越近，她抓起一枚带血的卵石塞进袖口，吹灭蜡烛溜出门外。

回到净化室，艾德琳蜷缩在挂毯后，借着月光察看卵石。翻转时，她发现石头上刻着微小的符文——与挂毯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指尖抚过凹痕的瞬间，一阵尖锐疼痛窜上手臂。卵石裂开，露出里面卷成筒的羊皮纸。

"当血月升至天顶，阿斯塔罗特将畅饮处女之血。"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但银刃可破其契约，以掌心血染圣痕..."

纸卷末尾画着匕首刺穿手掌的图示，与托马斯给她的钥匙上的血迹位置相同。艾德琳突然明白那些心脏为何都有灼痕——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内部被某种力量烧穿的。

黎明前，窗框发出轻响。托马斯像影子般滑入室内，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

"你看到了。"他声音沙哑，"六十年来，他们每季血月都献祭一名红发少女。因为传说中，路西法叛变时，拒绝追随他的天使头发会化作火焰。"

艾德琳攥紧卵石："那些女孩的心脏..."

"容器。"托马斯从怀中掏出本焦边小册子，"《天使堕落录》记载，阿斯塔罗特需要十二个纯洁灵魂构建人间躯壳。今年血月是第六十次祭典，正好十二个五芒星周期。"

他翻开泛黄书页，指着段被反复涂抹的文字："当容器盈满，地狱之门洞开。主教和领主根本不在乎丰收，他们在准备一场降临仪式。"

远处传来晨祷钟声。托马斯匆忙指向挂毯某处："记住这个逆五芒星图案。仪式开始时，用银器划破这个位置，能暂时削弱——"

铁门锁孔转动的声音打断了他。托马斯闪电般跃出窗外，留下句飘散在风中的警告："别吃他们给的食物！"

修女端着银盘进来，盘中蜂蜜蛋糕散发着诱人甜香。艾德琳假装吞咽，实则将食物藏进床垫。当修女转身整理圣水瓶时，她瞥见对方后颈有块皮肤呈现不自然的灰白色，像被什么东西寄生着。

04

第六天夜里，城堡响起异常喧哗。艾德琳透过窗户，看见骑兵举着火把冲向森林。她正疑惑，房门突然被撞开，托马斯拽着她奔向密道。

"他们发现玛格丽特怀孕了。"托马斯在螺旋阶梯间急促低语，"主教不能献祭不洁者，所以..."

"所以选中了我这个织工的女儿。"艾德琳苦涩地接话。她脚下一滑，袖中卵石滚落台阶。托马斯弯腰去捡，突然僵住——卵石上的符文正发出幽幽红光。

地下传来金属摩擦声。托马斯脸色骤变："他们已经开始了！"

密道尽头是厨房后院。两人刚冲出拱门，一支羽箭就钉入托马斯肩膀。威廉男爵站在城墙上冷笑："叛徒果然来救这小母狗了。"

艾德琳被铁甲卫兵按倒在地。扭打间，她看见托马斯被长矛刺穿大腿，仍挣扎着向她抛来某物。银光划过半空，被她本能地接住——是把刻满符文的匕首。

"记住图案..."托马斯咳着血被拖走，"掌心血..."

艾德琳被剥光洗净，套上绣着她名字的白裙。主教在她额头涂抹圣油时，她注意到他指甲缝里嵌着肉屑，法袍下散发出腐肉般的恶臭。

午夜钟声响起，她被铁链绑上荒野祭坛。血月悬在头顶，呈现不祥的暗红色。村民们举着火把围成圈，吟唱着走调的圣歌。当主教念诵到"以纯洁之躯承载神圣"时，艾德琳突然看见人群中的父亲——他双眼被挖空了，却还在机械地鼓掌。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吧！"她尖叫着指向主教，"看看你们崇拜的是什么！"

银匕首狠狠刺入左手掌心。鲜血喷溅在逆五芒星图案上，祭坛瞬间迸发刺目白光。主教的皮肤开始剥落，露出下面鳞片状的黑色表皮。村民们一个接一个跪地呕吐，无数灰白手臂从他们口中伸出。

05

血月骤然膨胀，裂开道横贯天际的缝隙。巨大的骨爪探出裂缝，紧接着是十二对腐烂的羽翼。阿斯塔罗特的真身——由无数少女残肢拼凑而成的畸形天使，头颅却是威廉男爵的模样。

"你破坏了契约！"怪物咆哮着抓向艾德琳。她翻滚躲闪，银匕首划过怪物指尖，黑血喷溅处草地瞬间碳化。

混乱中，艾德琳瞥见托马斯一瘸一拐地冲向祭坛。他手中捧着那本《天使堕落录》，书页无风自动，泛出金色光芒。

"念这段文字！"他将书抛给艾德琳，"用古希伯来语！"

骨爪横扫而来，托马斯被拦腰斩断。艾德琳接住染血的书册，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当她读出第一个音节时，掌心血珠滴落在特定段落上，文字立刻浮空而起，化作火焰锁链缠住怪物。

"不！"主教形态的怪物扑来，"那是我的——"

银匕首贯穿他的眼眶。艾德琳用尽全力扭转刀柄，听见颅内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与此同时，城堡方向传来巨响——地窖里的玻璃罐全部爆裂，六十颗心脏化为灰烬。

阿斯塔罗特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失去容器支撑的躯体开始崩解，裂隙中伸出无数黑色手臂想抓住什么。艾德琳跌跌撞撞跑向城堡，耳边回响着托马斯临终的话："地牢...玛格丽特..."

06

地牢铁门被银匕首轻松劈开。玛格丽特蜷缩在角落，腹部隆起，手腕满是自残的伤痕。看见艾德琳的白裙，她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今年轮到你了？我父亲床上功夫比教堂长椅还硬。"

外面传来建筑物倒塌的轰鸣。艾德琳扶起孕妇："托马斯死了。但我们可以结束这一切。"

"托马斯？"玛格丽特突然抓住她，"那个褐发修士？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领主当年强暴了他母亲..."

两人搀扶着爬上烽火台。荒野上，阿斯塔罗特的残躯正在吞噬逃跑的信徒。玛格丽特指向城堡礼拜堂："那里有面铜镜，是连通现世的最后锚点！"

铜镜表面蠕动着血肉组织。艾德琳举起匕首，却看见镜中映出的不是自己——是托马斯的身影，他微笑着点头。匕首刺入镜面的瞬间，整个空间剧烈震荡，裂隙开始坍缩。

黎明时分，幸存的村民在废墟中找到了昏迷的艾德琳和早产的玛格丽特。男爵城堡已成焦土，主教和骑士们只剩下空荡的盔甲，内里填满灰烬。

三个月后，艾德琳抱着玛格丽特难产留下的女婴离开河谷。路过荒野祭坛时，她将一枚刻着逆五芒星的卵石放在焦痕中央。石头内藏着从《天使堕落录》撕下的关键一页，和六十个名字的名单。

"我们会找到其他祭坛。"她轻吻婴儿额前与托马斯如出一辙的卷发，"在所有血月升起的地方。"

风声呜咽，似在回应。艾德琳的红发在朝阳中燃烧如旗，向着远方未被净化的黑暗飘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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