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调香室的光线依旧恒定,明亮得近乎惨白。空气里残留着碎纸机运转后细微的粉尘气息,混合着林霁指尖刚刚滴落的那滴醛香(C-12 MNA) 的凛冽气味——冰冷,锐利,毫无感情,像初冬清晨凝结在金属栏杆上的寒霜。
林霁站在调香台前,眼神空洞地看着水晶瓶中那一点清澈的液体。沈铎的要求在耳边回响:“前调,要冷。像手术刀划破皮肤的瞬间。” 他做到了。纯粹的、不带杂质的冰冷。但这冰冷似乎也顺着滴管爬上了他的指尖,冻结了他的血液,麻木了他的神经。那堆惨白的纸屑就在角落的垃圾桶里,无声地嘲笑着他所有的挣扎。
他像一个被拔掉了引信的哑炮,只剩下沉重的躯壳在执行指令。伸手,拿起那罐昂贵的鸢尾黄油(Orris Butter)。淡黄色的膏体,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干燥的粉质感,混合着深埋地下的根茎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类似紫罗兰的微甜脂粉香。优雅,但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沈铎要的基调:鸢尾根系的粉感与疏离。
他用铂金小匙挖取极其微小的量,动作机械而精准,如同在实验室处理高危试剂。鸢尾黄油需要极其谨慎的用量,稍多一分,那疏离的粉感就会变成令人窒息的沉闷。他将其融入冰冷的醛香基底中,用玻璃棒缓慢搅拌。粉感与冰冷开始交融,形成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寒意——不再是单纯的金属冷,而是一种带着尘埃味道、来自古老坟墓深处的阴冷。
最后是琥珀基调(Amber Base)。并非天然琥珀,而是由劳丹脂、香草、香豆素等合成的温暖琥珀调。沈铎的要求是:“被深埋在地底千万年、早已冷却凝固的暖意。”
林霁的目光落在琥珀瓶上。暖意?在这款香里,暖意是禁忌,是谎言。他需要的,是模拟那种被时间、被黑暗、被沉重压力彻底剥夺了温度的“暖”的化石。他选择了最干燥、最木质化、最缺乏甜度的琥珀基,用量更是吝啬到极致。仅仅一滴,落入那冰冷粉感的混合液中。
搅拌。观察。气味在试香纸上缓缓展开。
前调:醛香冰冷的刀刃感扑面而来,瞬间刺破嗅觉屏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冽。紧接着,鸢尾的粉感与根茎的土腥气弥漫开,如同扬起的古墓尘埃,覆盖在冰冷的刀刃之上,将那份锐利包裹进一种更宏大、更沉重的阴郁之中。最后,那丝微乎其微的琥珀气息才极其缓慢地浮现,它不是温暖,而是一种沉重的、如同深埋地底千万年的化石树脂般的质感,带着时间沉淀的苦味和一种彻底冷却凝固的、绝望的余韵。所谓的“暖意”,更像是对温暖本身的一种冰冷嘲讽。
一款完美的、符合沈铎要求的香。冰冷、疏离、沉重,带着被永恒禁锢的、凝固的“暖”的残骸。
林霁看着试香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满意,没有厌恶,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他拿起笔,在气味日记本上记录。日期,时间,原料名称,用量比例,气味描述……字迹工整,一丝不苟,如同在填写一份与自己无关的验尸报告。写到“琥珀基调:模拟深埋地底凝固的暖意”时,他的笔尖没有丝毫停顿。
“沈先生,您要的香,初版完成了。” 他将试香纸和记录好的气味日记递给不知何时出现在玻璃门外的周管家。
周管家接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会呈交给沈先生。” 他的目光扫过林霁苍白平静的脸,又看了看调香台上那瓶散发着阴冷气息的香精,没有多言,转身离开。
林霁没有动,依旧站在调香台前。明亮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却照不进他眼底的灰暗。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被摆放在这个华丽的玻璃橱窗里。窗外的城市在阳光下沉睡,远处公园的绿意葱茏,那些象征着“囚徒春天”的嫩芽,此刻在他眼中,也蒙上了一层冰冷的灰翳。沈铎的话如同诅咒,在死寂的意识里回响:“笼子里的鸟……拼凑不出真正的天空……每一次扑腾,只会让笼子的栏杆显得更清晰、更冰冷。”
栏杆。无处不在的栏杆。颈环是栏杆,暗房是栏杆,这透明的调香室也是栏杆。甚至他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沈铎意志浸染过的空气。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颈间冰冷的黑色颈环。内侧的感应点紧贴着皮肤,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他闭上眼,试图在这片被碾碎的绝望废墟里,寻找一丝残存的、属于“林霁”的气息。没有。只有冰冷的醛,疏离的鸢尾,凝固的琥珀……还有,浓得化不开的雪松威士忌。
顶层公寓的主书房,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只留一盏古董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上好雪茄的醇厚香气和一种沉淀的木质调香氛气息。
沈铎靠在一张宽大的高背皮椅上,指间夹着半截燃烧的雪茄。他面前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放着周管家刚刚送来的东西:一张林霁签了名的支票复印件(用于支付他母亲最新一期的天价治疗费),一份打印出来的、林霁最近几天的活动轨迹和通讯记录(一片空白,除了医院),以及——那张散发着阴冷气息的试香纸,和林霁那本字迹工整、冰冷精准的气味日记。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支票复印件上林霁的签名上。那两个字依旧写得用力,却透着一股被抽干了生气的僵硬。指尖划过活动轨迹报告,停留在“调香室:工作8小时”的记录上,旁边标注着“新型绿叶调研究(中止)”,“鸢尾琥珀冷调香(完成初版)”。
沈铎拿起那张试香纸,凑近鼻端。顶级Alpha的嗅觉瞬间捕捉到了那极具冲击性的气味演变:冰冷的刀刃,古墓尘埃般的粉感与土腥,最后是那丝沉重凝固的“暖意”残骸。他闭着眼,任由那复杂而阴郁的气息包裹自己。
冰冷。疏离。沉重。凝固。
完美符合他的要求。甚至,比他预想的更……彻底。
他放下试香纸,翻开林霁的气味日记。翻过之前那些记录,包括那份字字泣血却又冰冷如手术报告的《信息素压制体验》。他直接翻到最新一页。
日期,时间,原料列表,比例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气味描述:“前调:C-12 MNA主导,模拟金属低温及洁净锐利感(手术刀意象)。中调:鸢尾黄油融合,粉感与根茎土腥气显著,营造古老尘埃与深埋感。基调:微量干燥琥珀基,呈现时间沉淀后的凝固质感,暖意缺失,模拟地底化石状态。整体达成预设的冰冷、疏离、沉重感。”
字里行间,没有一丝属于林霁个人的情绪。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没有对“破晓之棘”被粉碎的只言片语。只有绝对的专业、客观、服从。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输出的数据流。
沈铎的指尖在纸页上缓缓划过,停留在“暖意缺失”那几个字上。他的目光深沉,看不出情绪。房间里只有雪茄静静燃烧的细微声响和古董座钟缓慢的滴答声。
就在这时,书桌上的内线电话发出柔和的嗡鸣。
沈铎按下接听键。周管家平板的嗓音传来:“沈先生,苏淮先生来访,在一号会客室等候。”
苏淮。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铎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激起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涟漪。他沉默了两秒,指尖无意识地在“暖意缺失”那几个字上敲了敲。
“请他稍等。”沈铎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切断了通话。
他放下林霁的气味日记,目光再次扫过那份冰冷精准的报告和那张散发着阴冷气息的试香纸。然后,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走向巨大的落地窗边,厚重的丝绒窗帘自动向两边无声滑开。
窗外,是城市午后的景象。阳光明媚,车流如织。沈铎的目光却似乎穿透了这一切,落在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旧日时光里。苏淮……这个名字承载的记忆,并不温暖,甚至带着某种腐朽的、被刻意深埋的钝痛。它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礁石,此刻却被来访的船只搅动,让冰冷的海水重新翻涌起黑色的泥沙。
他需要见苏淮。但此刻,书房里残留的那股阴冷的鸢尾琥珀气息,和林霁日记里那毫无生气的“暖意缺失”,像一层无形的薄冰,覆盖在他心头。他需要一点……不同的气息。一点能短暂驱散这冰冷凝固感的……活的东西。
沈铎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桌角落——那里放着一只小小的水晶喷雾瓶,里面装着林霁最初被迫调制的、那款“纯净沉静”的雪松香。纯粹的、冰冷的、毫无杂质的雪松。
他拿起那只小瓶,没有嗅闻,只是拧开盖子,对着自己前方的空气,轻轻按下了喷雾泵头。
呲——
细密冰凉的水雾弥漫开来。冷冽、干燥、带着高山凛冽空气和古老木质深邃气息的纯粹雪松香气瞬间扩散,强势地覆盖了房间里原有的阴冷鸢尾琥珀气息,也覆盖了雪茄的醇厚。它像一阵来自西伯利亚冻原的寒风,瞬间吹散了所有的暧昧和沉郁,只剩下一种绝对的、掌控一切的冰冷清醒。
沈铎深深吸了一口这纯粹冰冷的雪松气息。那翻涌起的、关于苏淮的黑色记忆,似乎也被这股强大的冷意暂时压制、冻结。他眼底最后一丝细微的波动也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他整理了一下丝绒家居服的领口,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无懈可击的冷硬线条。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书房门口。那冰冷的雪松气息如同无形的铠甲,包裹着他,走向那个带着旧日阴影的会客室。
书房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那纯粹的雪松冷香,也隔绝了书桌上那份记录着另一个灵魂彻底“暖意缺失”的报告。冰冷的鸢尾琥珀气息和雪茄的余味在空气里无声交战,最终都归于一片沉寂的死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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