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烽火
关外的风,从来没有像一九三一年的这个秋天这样,带着血和火的味道,刮得人骨头缝里都疼。
容彤裹紧了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旧夹袄,还是觉得寒意像针一样往肉里钻。她旁边,龙光辉也缩着脖子,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遮住了他平日里总是闪烁着求知光芒的眼睛。现在,那眼睛里只剩下疲惫、焦虑,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恐。
“九一八”的炮声,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们在沈阳的平静生活。学校散了,家没了,昔日的同窗好友,转眼间就各自奔逃,不知死活。龙光辉找到容彤的时候,她正抱着几本书,站在被炮火炸毁的校舍前,眼泪簌簌地掉。
“容彤,走!跟我走,去关内!”龙光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他拉起她的手,那只手温热而有力,给了她瞬间的安定。
于是,他们加入了浩浩荡荡的逃亡人流。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知道往南,往关内走,仿佛那里就是安全的彼岸。一路上,尽是仓皇的脚步,尽是破碎的家什,尽是老人的哀叹和孩子的啼哭。日本兵的皮靴声和枪声,像催命的符,紧紧追在身后。
他们不敢走大路,专挑荒僻的小径。饿了,就啃一口硬得硌牙的窝头,那还是出发前龙光辉用仅有的几块钱换来的;渴了,就捧一口路边的冷水。夜晚,就蜷缩在破庙或者废弃的草垛里,互相取暖。容彤是个文静的女学生,以前连远门都没出过几次,如今却要在这样的乱世中跋涉。龙光辉总是尽力照顾她,把稍微厚实一点的毯子让给她,把不多的食物先递给她。
“光辉哥,你也吃。”容彤总是这样说,把窝头掰一半递过去。
龙光辉会笑着接过来,咬一小口,然后说:“我是男人,身体好,能扛。”
可是,再强壮的身体,也抵不过连日的奔波、饥饿和寒冷。走到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镇边缘时,龙光辉突然咳嗽起来,一开始只是几声,后来越来越剧烈,咳得他弯下了腰,脸色涨得通红,最后竟咳出了一点血丝。
容彤吓坏了,连忙扶住他:“光辉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龙光辉摆了摆手,喘着气说:“没事,可能……可能是受了风寒,歇歇就好。”
可是,他没有好起来。高烧很快袭来,他浑身滚烫,意识也开始模糊。容彤慌了神,她一个女孩子,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该怎么办?她咬着牙,硬是拖着龙光辉,找到了一间更破的土地庙。庙里只有一尊缺了胳膊的神像,四壁透风。
容彤把仅有的一点毯子铺在地上,让龙光辉躺下。她跑出去,想找点水,找点能吃的东西,可小镇早已人去楼空,连口水都很难找到。她只能用自己的手帕,在附近结了薄冰的水洼里蘸了点冰水,回来擦龙光辉的额头。
“水……容彤……水……”龙光辉迷迷糊糊地喊着。
容彤把沾了水的手帕凑到他嘴边,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吮吸着,心里像刀割一样疼。她守在他身边,日夜不停地照顾他,自己却因为劳累和焦虑,加上本就虚弱的身体,也渐渐支撑不住了。
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容彤也发起了高烧。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她勉强爬到龙光辉身边,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分享着彼此身上最后一点微弱的温度。
土地庙外,风呜呜地刮着,像是在为这乱世哭泣。庙内,光线昏暗,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龙光辉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的时候,他会看着容彤苍白的脸,眼里充满了痛楚和歉疚:“容彤……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
容彤虚弱地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光辉哥……不怪你……能和你一起……走到这里……我……我不后悔……”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风中的游丝。
龙光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已经冰冷。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绝望:“容彤……如果有来世……你一定要生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年代……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着……再也不要……经历这些了……”
容彤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那是一种超越了死亡的坚定。她轻轻喘着气,一字一顿地说:“光辉哥……如果……如果真的有来世……就算……就算再遇到战争……我……我也希望……那是一场……我们中国……能打赢的战争……”
“我们……一定会打赢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彻底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
龙光辉看着她闭上了眼睛,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说完的期盼。他感觉自己的力气也在一点点流失,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他紧紧握着容彤的手,仿佛想把她的温度永远留住。
“好……容彤……你说的……好……”
他喃喃地说着,最后,头一歪,也停止了呼吸。
寒风从破庙的缝隙里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两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在辽东的烽火之中,相依长逝于荒野破庙。他们没能看到关内的安宁,没能看到胜利的那一天,但容彤最后的话,像一颗种子,埋在了这冰冷的土地下,带着一个民族最朴素也最坚韧的期盼——哪怕再历战火,也要是一场能打赢的战争,一场属于中国的胜利。
辽东的烽火,依旧在燃烧,映红了半边天。而在那烽火照不到的角落,两个年轻的灵魂,带着对和平的向往和对胜利的期许,永远地沉睡了下去。
台灯的光晕在剧本封面上洇开一片暖黄,阿秋指尖还停留在“辽东烽火”四个字上,指腹摩挲着纸页边缘的毛边,像触到了七十多年前冻土下未冷的血。最后一幕容彤阖眼时睫毛上的霜花仿佛还凝在眼前,她猛地合上剧本,指节因用力泛白,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了冰水的棉絮,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涩。
“又看哭了?”海思道从身后揽住她,掌心贴着她剧烈起伏的后背,能感觉到她身体在细微地颤抖。他抽出她膝头的剧本,瞥见最后一行“愿这世界再无战争”的铅笔批注,是阿秋昨天夜里写的,此刻字迹被洇得有些模糊。
阿秋没回头,只把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肩窝,鼻尖蹭过他毛衣上柔软的绒毛,却嗅出了剧本里硝烟味的残影。她想起容彤咳在帕子上的血点,想起龙光辉攥着她的手逐渐变冷时,那双眼睛里熄灭的星光——他们到死都没看见山海关的月亮,没摸到黄河解冻时的泥沙。
“海思道,”她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带着刚哭过的沙哑,“你说他们……是不是到死都觉得遗憾?”
海思道当沉默着替她捋开额前汗湿的碎发,指腹擦过她眼角未干的泪痕。窗外夜色正浓,远处小区的路灯透过纱窗筛进几缕微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他知道她又陷进那个战火纷飞的故事里了,那些年轻的生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拔一次就疼一次。
“他们盼着太平,”他低声说,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能坐在家里说话,能看见天亮。”
阿秋却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地望着他,睫毛上还悬着泪珠:“可刚才剧本里……容彤说要是再来一次,她希望是场能打赢的仗……”她的声音突然哽咽,“那我们呢?要是……要是真有什么要守的,我们该怎么办?”
海思道看着她眼里的惶惑与坚定交织,像看见多年前在历史博物馆里,她对着“九一八”展厅的老照片红了眼眶的模样。他伸手捧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拭去她的眼泪,窗外的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们?”他顿了顿,看着她紧抿的嘴唇,突然笑了,是那种带着疼惜的温柔,“你刚才不是说了吗?”
阿秋一愣,随即想起自己埋头在他怀里时,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一直打下去”。那话出口时她自己都惊了一下,可此刻在海思的注视里,那些盘踞在心头的沉重突然有了落点。不是要重蹈战火,而是像容彤他们当年攥紧的拳头一样,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她重新埋进他怀里,这次却不再颤抖,声音闷闷的却异常清晰:“嗯,一直打下去。打跑所有想破坏这片太平的东西。”
海思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掌心贴着她后背的温度,忽然觉得这简单的对话里藏着千斤重量。就像剧本里那对长眠在辽东的年轻人没能说完的话,如今在这盏台灯下有了回响——他们守的不是战火,是那些年轻灵魂没能见到的晨光,是容彤帕子上未干的血点里,那个关于“打赢”的未竟之愿。
剧本静静躺在茶几上,封面的“辽东烽火”四个字在灯光下泛着旧纸的黄。阿秋听着丈夫胸腔里平稳的心跳声,忽然觉得那些历史里的疼痛不再是孤岛,它们化作了此刻掌心里的温度,化作了窗外安宁的夜色,化作了“一直打下去”这句话里,属于这个时代的答案。
绵延七世情仇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