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谢半年

华灯初上，夜市千灯照碧云。长街两侧朱红纱灯次第燃亮，暖光流泻，将青石板路浸得流光溢彩。酒肆茶楼喧声鼎沸，跑堂的吆喝与食客的笑语在蒸腾的热气里翻搅，裹着浓烈的酒香、茶气、油腥，漫过雕花门楣。

　　“死绿毛！又浪荡去哪了？”人群中，一个长发覆身的女子叉腰而立，气鼓鼓地低咒，“可恨！竟敢偷光所有籽儿！逮到你，非抽筋扒皮不可！”

　　忽地，右侧幽暗小巷深处，一点微弱白光攫住了她的视线。她怔住，身躯不由自主地被那点光牵引过去。

　　女子眼中掠过奇异的光——复杂，抗拒，难以置信。

　　“白……白色的……灵魂？”她喃喃，踏入那方三面高墙围堵的死角。唯有巷口漏进一线微光。黑暗中，她的双眸幽幽亮起。

　　确认四下无人，她蹲下身，任凭乌发委地，仔细端详地上的人影。

　　那人面朝下伏着，一袭靛蓝织金云纹锦袍在月色下流淌幽邃光华，一枚青玉佩斜坠一旁，莹润如凝露。广袖铺散如蝶翼收拢，袖口暗纹夔龙若隐若现。

　　“倒像个有钱的主儿……”女子伸手去扳那人的肩。月光倾泻，照亮一张男人的脸，“嚯，还是个俊俏郎君。”

　　她原地呆坐两分钟，终于抬头望向虚空，似有决断。毅然伸手向空中探去，唇齿间念念有词：“观其寐，容静若水，眉宇含和，知其性善，焉能不救？况……其貌如玉，风姿俊逸，轩轩若朝霞举，朗朗如明月辉……嘿嘿，此等尤物，岂容错过？”

　　破坏易，修补难。直至次日破晓，长街人声渐沸，女子方将那缕游离的灵魂，重新摁回躯窍之内。她长吁一口气，背靠冷墙滑坐下来，目光如钉，锁住地上那人。

　　那人头顶，一缕缕乳白色的粘稠丝线正缓缓蒸腾，如同被无形热气熬煮的胶质。它们悬浮半空，诡异地纠缠、拉伸，在凝滞的空气里划出粘滞、半透明的轨迹。

　　女子眉头越蹙越紧。她就这样倚墙守着，直到那人眼睫微颤，悠悠转醒。

　　“哟，总算醒了。”女子起身，拍去尘土，乌发利落甩向身后，居高临下睨着脚下人。

　　男人睁开眼，深蓝的眸子如午夜深海，瞬间掠过一丝戒备。他双手反撑地面，利落站起。

　　“是姑娘……救了在下？”他心底惊涛暗涌——分明已入绝境，此女究竟何方神圣？竟能将他从鬼门关拽回？

　　“当然是我，不然是鬼吗？”女子伸出手，掌心朝上，“瞧你这身行头，家里金山银山堆着吧？一条命，值多少？嗯……一百两黄金？”

　　男人微垂首。额前垂落的蓝发如午夜海浪，在冷白肌肤上割出深浅幽影。眉骨下沉淀着钴蓝色的雾霭，睫羽眨动间，似有碎冰在靛青深渊里浮沉。一缕发丝斜掠鼻梁，将半张脸浸入海妖般的诡艳暗调，唯唇峰偶然接住一线光，如浮出深海的冷月。“姑娘再造之恩，谢半年铭感五内，必有厚报。然眼下谢家遭逢大祸，银钱周转艰难……敢问姑娘芳名？待谢家根基稍稳，定携重礼登门——”

　　女子盯着谢半年头顶那尚未散尽的粘稠白丝，撇撇嘴，一脸嫌恶：“少扯来日！就要今日！多多少少，现在就得给！”话音未落，她腹中一阵响亮的“咕咕”声不合时宜地炸开。“……咳，不过，先得填饱肚子。”

　　另一边。

　　绿毛在尘土中扑腾了一夜，翠绿的羽毛沾满泥浆，蔫头耷脑。“疯狗呢？该不会真把我丢了吧？本想拿那些籽儿去搏个大的……全输了！完了完了……可我……陪了她那么久啊……”它欲哭无泪，小小的胸腔里塞满懊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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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破，朱雀大街已如金鳞开阖，喧嚣鼎沸。

　　青石板路被朝露浸得发亮，映着两侧朱漆彩绘的楼阁。绸缎庄鎏金匾额下，数十匹杭绸苏绣瀑布般垂落，茜红、鸦青的华彩被风撩起，楼内人影绰绰，指尖滑过冰凉丝滑的料子，面上浮着矜持的笑意。

　　茶坊酒肆蒸腾的雾气裹着龙井的清冽、梨花酿的醇厚，与街角胡人烤架上羊肉的焦香绞缠，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无形的、诱人的网。银鞍白马的少年郎勒缰而过，腰间蹀躞带上的玉铃叮咚脆响，惊得货郎担中一串琉璃珠簌簌滚动——那湛蓝的珠子滚进晨光，瞬间点燃了胭脂铺前小娘子的惊呼。

　　西域驼队的铃声漫过坊门，驼峰上满载的象牙犀角、珊瑚玳瑁，在日光下流淌着异域的、沉甸甸的华彩。忽闻琵琶裂帛，临街歌坊的雕花窗“吱呀”推开，半幅红袖拂过栏杆，抛洒下一把金粟似的、慵懒的笑声。

　　瓦市口，醒木“啪”地一响，围观人潮衣袂摩挲如浪涌。穿紫绮襦的富家子信手掷出一把碎银，银钱落盘的清响瞬间被“好！”的喝彩吞没。连城楼飞檐上蹲踞的铜凤，也似被这万丈红尘迷了眼，喙衔的金铃在风里醉醺醺地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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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叫……疯狗？”谢半年语调里满是惊异，仿佛这名字烫嘴。

　　“毋庸置疑。”疯狗又一次甩开碍事的长发，黑色眸子眯缝着扫了他一眼，旋即转向忙碌的小二，扬声：“小二！一碗牛肉面！多加肉！葱和芹菜堆满！”

　　她扭头，下巴朝谢半年一扬：“你吃什么？记你账上。”

　　“此等坊间小肆，烟火气虽盛，然鼎镬之间油垢积年，恐有污浊之嫌。炙肉熏烟，易沾衣染袖，异味经久难祛；摊案之上，蝇虫偶聚，恐非洁……”谢半年蹙眉，语带斟酌。

　　“停停停！”疯狗不耐地挥手打断，“吃就坐下，不吃滚一边凉快去！哪来那么多穷讲究！”

　　谢半年面色一僵，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两下。目光落在疯狗面前那碗热气腾腾、油光锃亮的牛肉面上——她正埋头狼吞虎咽，汤汁溅上嘴角也浑不在意。他喉结滚动，腹中竟也跟着“咕噜噜”唱起空城计来。

　　“……小二，”他朱唇微启，耳根悄然漫上一层薄红，“也……也来一碗牛肉面。”

　　　远处。

　　一抹蔫头耷脑的褐绿色身影，在熙攘人潮中失魂落魄地挪动。

　　突然，那绿色身影猛地一滞，绿豆小眼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下一秒，它脚下生风，化作一道疾驰的绿影，伴随着撕裂市井喧嚣的、尖锐干扁的“嘎嘎”声，炮弹般朝面摊猛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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