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笔楼深处的暖阁,沉水香的甜腻与血腥、药味再次交融,比之前更加浓郁、更加粘稠,仿佛凝固的琥珀,将空气都染上了绝望的颜色。
暖阁中央,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巨大的、由整块暗沉金丝楠木精雕而成的囚笼。笼栏粗如儿臂,镂刻着繁复却冰冷的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与其说是牢笼,不如说更像一件用来禁锢珍稀鸟兽的、华丽而残酷的工艺品。
安溪卓就被放置在这囚笼中央的软榻上。
他身上的污秽已被仔细清理,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中衣。颈侧、手腕、掌心的伤口被重新处理过,裹上了更加厚实洁白的纱布。然而,那纱布下隐隐透出的血色,以及他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面容,都昭示着这具躯壳遭受了怎样的重创与摧残。
他依旧昏迷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阴影,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那令人心悸的破风箱嘶鸣。像一件被强行拼凑、却布满裂痕的琉璃器皿,被小心翼翼地供奉在这华丽的金丝牢笼之中。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谢崇瀚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蟒纹曳撒,宽大的袍袖垂落,步履无声。烛光落在他脸上,那张悲悯般温和的面容此刻却如同冻结的玉雕,没有丝毫表情。深潭般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囚笼中那脆弱的身影,不起一丝波澜。
他走到笼边。并未立刻进去,只是隔着冰冷的楠木栏杆,静静地注视着榻上的人。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缓慢地、一寸寸地描摹过安溪卓苍白的脸,紧蹙的眉头,干裂渗血的唇瓣,以及颈侧那刺目的、包裹着死亡的纱布。
空气死寂,只有安溪卓艰难呼吸的嘶嘶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
不知过了多久。
安溪卓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极其缓慢地、挣扎着掀开了一条缝隙。涣散的瞳孔在暖阁顶部的藻井上茫然地停留了片刻,然后,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一点点、极其艰难地转动,最终,聚焦在笼外那个玄色的身影上。
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从冰冷的深渊上浮。剧痛、冰冷、污秽、绝望的追捕、林行璇的嘶吼……无数的碎片瞬间涌入脑海!当看清谢崇瀚那张脸的瞬间,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最炽烈的恨火!那双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眸,瞬间被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和冰冷的绝望所充斥!
“谢……崇……瀚!”一个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安溪卓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他试图撑起身体,哪怕只是用眼神表达他的恨意,然而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他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只是重重地跌回软枕中,急促地喘息,颈侧的纱布迅速洇开一片更深的鲜红。
谢崇瀚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恨火,看着他因挣扎而崩裂的伤口,看着他苍白脸上因愤怒而浮起的病态潮红。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不是怒,也不是嘲,而是一种……近乎被冒犯的、冰冷的审视。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那只曾沾满安溪卓鲜血、也曾狎昵地摩挲过他伤口的手,轻轻按在了冰冷的楠木笼栏上。
“喀哒”一声轻响。
笼门上的暗锁被精巧地打开。
谢崇瀚推开了那扇象征禁锢的门,走了进去。玄色的身影带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软榻上的安溪卓。那股混合着名贵沉香和淡淡血腥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压了下来。
安溪卓的身体瞬间绷紧到极致!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他死死地盯着步步逼近的身影,眼中燃烧着玉石俱焚的疯狂,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吼!然而,冰冷的锁链早已不在他身上,却有无形的枷锁——昭婉,然然——如同最坚固的镣铐,死死扼住了他所有的反抗!他只能死死地咬着牙,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任由那死亡的阴影将自己彻底笼罩。
谢崇瀚停在榻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阴影完全覆盖了安溪卓苍白的面容。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
这一次,没有落在伤口上。
那只保养得如同白玉雕琢般、手背上还残留着几道暗红血痕的手,异常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掌控意味,落在了安溪卓的侧脸上。微凉的指尖,带着薄茧的触感,极其轻柔地、如同描摹最珍贵的瓷器般,抚过他紧蹙的眉心,掠过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眼尾,最后,停留在那紧抿的、渗着血丝的唇瓣边缘。
冰冷的触碰,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最敏感的神经!
安溪卓的身体猛地一颤!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杀意让他几乎要窒息!他想偏头躲开,想一口咬断那亵渎的手指!然而,身体却被无形的枷锁和巨大的恐惧死死钉在原地!他只能死死地瞪着谢崇瀚,眼中的恨火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烈焰,将眼前之人焚烧殆尽!
谢崇瀚却仿佛很享受这种无声的对抗。他深潭般的眼眸凝视着安溪卓眼中翻涌的情绪,指腹在那抹刺目的嫣红上极其缓慢地、带着狎昵的力道摩挲着,感受着那唇瓣因愤怒而细微的颤抖和冰冷。
“很恨本督?”谢崇瀚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而平稳,如同古井深潭,听不出情绪,却字字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安溪卓紧绷的神经上。“恨本督将你从泥潭里捞起?恨本督给你权势地位?恨本督……护着你的命?”
安溪卓的呼吸骤然急促!眼中的恨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护着他的命?将他变成一把染血的刀,将昭婉投入地狱,将然然送给疯子,这……叫护着他的命?!
“还是恨本督……”谢崇瀚微微俯身,凑近安溪卓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冰冷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恨本督……拦着你,为那个女人……去死?”
“昭婉”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安溪卓的心上!他猛地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嘶吼:“住口!你不配提她!你这个……”然而话未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
谢崇瀚没有动怒。他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那只抚在安溪卓唇边的手,指腹沾上了一抹温热的猩红。他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自己指尖那抹刺目的红上,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暗流。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安溪卓痛苦压抑的喘息。
谢崇瀚凝视着自己指尖的鲜血,又缓缓移开目光,再次落回安溪卓那张因痛苦和恨意而扭曲的、却依旧带着惊人脆弱美感的脸上。许久,一个极其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近乎奇异音调的声音,在死寂的暖阁中响起:
“安溪卓。”
他叫了他的全名,不再是冰冷的“安大人”,也不是带着掌控意味的称呼。
“你的命,”谢崇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安溪卓的心上,“从北疆风雪里,本督亲手把你拖出来的那一刻起……”
他微微停顿,深潭般的眼眸牢牢锁住安溪卓惊愕而茫然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刻下最深的烙印:
“就只能是本督的。”
“本督许你恨。”
“许你怨。”
“许你……把这天下都搅得天翻地覆。”
他的指尖,带着那抹温热的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再次抚上安溪卓冰冷的唇瓣,将那抹猩红,如同某种宣告般,染上他的唇角。
“但唯独……”
谢崇瀚的声音陡然转冷,深潭般的眼底瞬间冻结,翻涌起令人灵魂战栗的、不容置疑的暴戾与……一种近乎毁灭的独占欲!
“不许你死。”
“更不许你……为了旁人去死!”
“无论是沈昭婉……”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安溪卓瞬间瞪大的、充满惊骇和恐惧的眼睛。
“还是……安希然。”
“听懂了吗?”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安溪卓的灵魂深处!那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占有宣言,那以昭婉和然然为筹码的冰冷威胁,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了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挣扎!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安溪卓!他眼中的恨火熄灭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被彻底洞穿、无处遁形的绝望!
他看着谢崇瀚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近乎疯狂占有欲的眼眸,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是一种超越死亡的恐惧!一种灵魂被彻底标记、被彻底囚禁的窒息感!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滚动着破碎的呜咽,混合着血腥味,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眼泪,混杂着屈辱、恐惧和彻底的无力感,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汹涌地滑过苍白冰冷的脸颊,砸落在身下昂贵的锦褥上。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不仅仅输掉了自由,输掉了尊严。
更输掉了……灵魂的所有权。
谢崇瀚看着那汹涌而出的泪水,看着安溪卓眼中那彻底崩溃的绝望和恐惧,深潭般的眼底,那狂暴的占有欲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重新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指腹上沾染的那抹鲜血,在安溪卓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凄艳而屈辱的痕迹。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的泪水和绝望的颤抖。
“好好养伤。”谢崇瀚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占有宣言只是一场幻觉。他最后看了一眼囚笼中那蜷缩着、无声流泪、彻底破碎的身影,如同欣赏一件终于被彻底驯服、打上专属烙印的藏品。
“这笼子……”他目光扫过那华丽冰冷的楠木囚笼,唇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往后,便是你的归处。”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身影无声地走出囚笼,反手,“喀哒”一声轻响,将那象征着绝对掌控的楠木笼门,重新锁死。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安溪卓一人。
他蜷缩在冰冷的金丝软榻上,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浸湿了脸颊,浸湿了衣襟,浸湿了身下的锦褥。
谢崇瀚那冰冷的宣告,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你的命……只能是本督的……”
“不许你死……”
“更不许你……为了旁人去死……”
昭婉……然然……
巨大的痛苦和冰冷的窒息感将他彻底吞噬。他像一头被拔去所有利爪、敲断所有骨头、连灵魂都被烙上他人印记的困兽,蜷缩在这华丽的金丝牢笼里,无声地、彻底地……崩溃。
暖阁外,更漏的水滴声,滴答、滴答。
如同敲打在永世囚徒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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