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疗伤

烈日炙烤，句容郊外的荒野沉寂。

龙达夫步履蹒跚，右手紧握剑柄，身子左摇右摆，每挪一步，便似有千斤巨石坠在腿上。脚下那几颗尖棱蒺藜，黑沉沉地卧在沙砾间，早将单薄的软靴戳得稀烂，尖锐的刺儿直透进去，扎得他肉里生疼。鲜血顺着靴底的破洞往外渗，起初只是几点暗红，不细看几乎瞧不真切。没走数步，已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线，弯弯曲曲，倒像条受伤的小蛇在爬。他猛地揪住身旁一株枯树，那焦黑开裂的树皮，竟被他攥得残片剥落，掌心早被划开数道血口子，火辣辣一片，血渍从裂处慢慢淌了出来，沾了满手木屑。身上那件白缎劲装，已积了层厚厚的沙砾碎石，瞧上去灰蒙蒙的，像是从泥里捞出来一般，衬得他脸色愈发蜡黄，眉眼间尽是颓唐，往日里那股锐厉之气，竟已荡然无存。他只觉肚中像是有团烈火在烧，喉咙干得要冒烟，眼前陡地一黑，金星乱冒。他喉头不自觉地颤了颤，想喊却发不出声，双腿忽觉一软，竟似没了半分力气，身子便要往下坠去，“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尘土跟着扬了起来。

龙达夫额头撞上顽石，鲜血顺着嘴角滴落，他却浑若不觉，犹切齿道:“血旗逆贼，势不两立...”声音渐渐消散，气息也愈发微弱。

龙达夫目眩神摇之际，忽见天际飘落一抹白影，竟似雪片般轻盈。那身影落地无声，一缕幽香萦绕鼻端，竟令他几乎忘却周身痛楚。他心中涌起一阵诧异，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不知这人是敌是友，却又不自觉被这香气安抚了几分慌乱。

定睛观瞧，见一妙龄女子亭亭玉立。罗裳皎洁，纤尘不染，剪裁合度，勾勒窈窕身姿，款步轻移间，清音叮咚，恍若幽涧鸣泉。她蛾眉微蹙，星目含忧，虽是一副温婉模样，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股不让须眉的英气。"公子这是遭了何人暗算？"那女子樱唇轻抿后微启，声线清脆如碎玉击冰。

龙达夫望着她关切的眼神，心底像是落了片春日的阳光，软软地铺在发闷的地方，这般温柔的询问，带着点清甜的融意，竟让他一时忘记了追问对方身份。话音方落，只见她玉臂略一舒展，一缕绵柔内力自指尖漫出，托住龙达夫肩头。龙达夫喉头一腥，强撑着拱手："姑娘援手之恩，在下..."言罢，便踉跄半分。

那女子眉尖稍稍一凝："好了，留着力气养伤，莫要逞强。"她指端触及他冰凉的腕脉，暗忖:世上竟有如此阴毒的暗器，若不及时取出，不久后必攻心脉，可这陌生公子与我素不相识，为何我竟如此急切想救他？“公子且安心，待我先为你疗伤...”双掌抵住龙达夫后背，闭目凝神，忽闻龙达夫闷哼一声，这声响如同一根细针刺入她的心尖，让她心头轻轻一颤...曾几何时，她也这般为兄长疗伤，可如今...乱麻似的念头刚要涌上来，便被他硬生生捺了下去。缕缕白烟自掌心溢出，那气息凝作暖意，循着经脉如晨露润田般，徐徐浸进他身中。

龙达夫只觉一股暖意自丹田升起，游遍四肢百骸，让每一处发紧的筋骨都松快了些，先前被歹人震伤的内息渐趋平稳。待真气归位，龙达夫苍白的脸上泛起血色："姑娘...师出何门何派？"那女子收掌转身，冷声道："江湖规矩，疗伤不问出处。"她跃上马鞍时，眼角余光扫见龙达夫投来的目光，竟与亡兄重伤时如出一辙，心中不禁泛起波澜，既有些慌乱，又莫名生出一丝不舍。片刻后，那女子扶他上马，长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的一声脆响，红缨宝马嘶鸣着扬蹄狂奔，身后扬起漫天烟尘。

两人从句容郊外的荒野策马动身，一路向北，穿过多片稻田村落，已奔出百四五十里地，山势渐陡，两侧峰峦如剑，直刺天穹。那红缨宝马似识路径，蹄下碎石飞溅，竟沿着一条隐在密林间的山道盘旋而上。转过一道山坳，忽觉风势骤紧，道旁林木愈发苍劲，原来已入圌山腹地。遥见前方峭壁半腰，依山凿出一片楼阁，飞檐翘角隐在云雾里，庄门匾额上“长青山庄”四字，经风雨侵蚀仍带着几分苍劲，与身后刀削般的山壁相映，竟有股“一夫当关”的凛然之气。

他气微息弱，艰难问道：“在下龙达夫，敢问姑娘芳名，为何...为何要救在下？”

那女子抿嘴一笑，只道:"进庄再说不迟。"

待到午后，演武场上青石泛着寒意，苔痕斑驳，不知历经了多少年月。

龙达夫刚在偏室喝下药汤，便听窗外传来金铁交鸣之声。他扶着窗框望去，只见一名青衣小厮匆匆路过，见状笑道：“公子这是瞧热闹来了？那是我们令狐姑娘在练剑呢。”话音刚落，但见那女子腕抖剑出，那道寒光太过刺眼。她旋身似雪上翩跹，剑锋如银蛟腾跃，风势肃肃，霜气袭人，直迫面门。刹那间，一道长虹破空贯日，寒气砭骨，直冻得人牙关打颤。

龙达夫望着那道矫健身影，心中尽是惊叹，又藏着几分倾慕，喉间一动，却因牵扯伤势咳得喘不过气来。

正看得入神，蓦地里一道冷电乍现，那剑尖已到了眼前。他吓得往后一缩，却见令狐琪收剑还鞘，叉着腰嗔道：“伤成这样，还有闲心偷看姑娘家练剑？”纤手探入袖中取出药瓶，“既有闲情看剑，便有精神饮药。快把药喝了，要不然伤口溃烂，本姑娘可不管。”龙达夫伸手去接，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令狐琪急忙缩手，药瓶“啪嗒”掉在床上，心中慌得如同小鹿乱闯，暗自懊恼：哎呀，我这是怎么了？不过是碰到而已，为何这般失态？脸色微红道：“哎呀，笨手笨脚的，若不是看你重伤，哼，定要你好看！”龙达夫强撑半坐，勉力拾瓶赔笑：“姑娘剑术超凡入圣，在下一时忘形，还望海涵。”言未毕，肋下旧创剧痛，霎时间冷汗直流。令狐琪见状，嘴上虽还硬着："谁要你这病秧子赔罪？"偏生忧惧不已，手底已抢步上前，轻轻扶住他后背。龙达夫只觉花香盈鼻，方寸微乱，却见她杏眼圆睁："别动！伤口裂开又要浪费药材。"指尖蘸了金创药，隔着单衣轻轻涂抹，手法竟是说不出的轻柔，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为何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上心。龙达夫耳尖发烫，目光游移间，她鬓边发丝已有些散乱，数绺乌发垂落额前，正自出神，那缕异样在心头缠缠绕绕，剪不断理还乱，忽听"啪"的一声，脑袋上挨了轻轻一击："喂，你在想什么呢？"药瓶“哐当”一声，重重砸在枕畔。"自己学着点儿，往后每日换三次药。""是，我谨遵姑娘教诲。"龙达夫硬将那心头悸动压了下去，蓦地记起一件事来，"还未请教姑娘姓名...不知姑娘为何..."话音尚未落地，令狐琪已转过身去，那背影瞧着带几分执拗，内里却正自天人交战：告诉他又何妨呢？可这江湖太险恶，还是少牵扯为好...遂喝道："少啰嗦！养好伤便速速离开，本姑娘懒得听这酸文假醋的！"话虽如此，脚步却在门槛边顿了一顿，声音轻得不可闻，连她自己都有些羞于承认这份在意，"你好好歇着，明日寅时，我再来换药..."

龙达夫望着她僵直的背影，忽觉那倔强的轮廓里，竟藏着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他强忍着伤口的抽痛，轻声道："既蒙姑娘救命之恩，总得知道恩人芳名，他日倘有机会..."令狐琪猛地旋过身来，发间银铃清响，像是惊破了一室凝滞的空气。"我叫令狐琪！"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自己名字，那双眸子瞪得滚圆，"记住了便好，休要再问东问西！"话刚说出口，她心头忽地涌上悔意：“哎呀，不该说的！万一他四处宣扬，招来麻烦…但他方才眼神那般诚挚，倒像是值得托付的模样…那泛红的耳尖与微微发颤的指尖，偏生将心底那点不自在泄了个干净。

龙达夫眸光略亮，正待致谢，却见她已快步走到门边，衣袂带起的风里裹着淡淡药香。"明日寅时..."她背对着他，声音较先前更轻了些，"若你敢偷懒不换药，溃烂了也活该！"龙达夫听出她语气里裹着的那点别扭关心，不禁低笑出声，这一笑牵动伤口，疼得他猛抽一口冷气。令狐琪闻声回头，见他额角又沁出些湿意，她忍不住快步上前，指尖都要碰到他伤口了，偏在半空僵住。"哎呀，笨死了！"她猛地抽回手，从袖中摸出帕子，狠狠掷在他枕边，"自己擦擦，脏死了！"龙达夫望着那方绣帕，喉头猛地一紧。

等他抬眼时，令狐琪已走到廊下，夜渐渐深了，月光为她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却听她忽然喃喃出声："其实...你也不必急着走..."声音消散在夜风里，却重重撞进龙达夫心里。他望着她渐远的背影，攥紧了手中带着她体温的帕子，肋下的疼，仿佛也柔和了几分。他望着月色，轻轻叹了口气：“自己长大以来，从未有人这般凶巴巴却又细心照料，她嘴上狠辣，实则…罢了罢了...”胸中的暖意，一点点漫了开来：江湖虽险，却也蕴着这般温软牵挂，倒值得我好生养伤了。风掠过时，一缕花香悄悄飘进窗来，两人虽隔了门户，却共浸在同一片夜色里，各自怀揣着隐秘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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