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的莫斯科深秋,王耀第一次见到伊万·布拉金斯基。
灰蓝色的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王耀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大衣,这已经是他在国内能申请到的最厚实的冬衣。作为中国电子工业部派往苏联参加技术交流的工程师,三十岁的王耀是代表团里最年轻的一个。他站在莫斯科电子工程学院门口,呼出的白气在眼镜上结了一层薄霜。
"需要帮忙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说的是发音标准的汉语。
王耀转身,霜花模糊的视线里,一个高挑的身影正俯身看他。他急忙摘下眼镜擦拭,重新戴上后,看到一张带着温和笑意的斯拉夫面孔——淡金色的头发,紫罗兰色的眼睛,鼻梁高挺得像是用冰雪雕刻而成。
"谢谢,我只是在等我的同事。"王耀用俄语回答,声音比平时高了一个八度。他在北京外国语学院突击培训了三个月的俄语,此刻却突然想不起任何一个完整的句子。
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意更深:"你的俄语很好。我是伊万·布拉金斯基,电子工程学院的研究员。"他伸出手,"欢迎来到莫斯科。"
王耀握住那只手,触感冰凉而有力。"王耀,中国电子工业部工程师。"
雪花落在伊万的睫毛上,像星星的碎片。王耀突然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看了太久,急忙松开手,却不小心碰掉了自己的公文包。文件散落一地,两人同时蹲下去捡,额头几乎相撞。
"这是...晶体管电路设计?"伊万捡起一张图纸,眼睛亮了起来,"我们正在研究类似的课题。"
王耀惊讶地看着他:"真的?我们遇到了一些频率稳定性问题..."
就这样,在莫斯科电子工程学院门口的雪地里,两个来自不同国家的工程师蹲着讨论了二十分钟技术问题,直到王耀的同事们找过来,才惊觉时间流逝。
"明天见?"伊万帮王耀整理好文件,轻声问道,紫罗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王耀点点头,感觉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明天见。"
接下来的两周,伊万成了中国代表团的"特别向导"。他带王耀参观了学院的实验室,分享了自己的研究笔记,甚至在一个周末,偷偷带王耀去了高尔基公园滑冰——这是计划外行程,王耀本该和代表团一起参观列宁墓。
"你不怕惹麻烦吗?"王耀站在冰面上摇摇晃晃,伊万的手稳稳扶着他的腰。
伊万笑着摇头,呼出的白气拂过王耀的耳尖:"科学没有国界,我的朋友。"
那天王耀摔了七次,伊万拉了他七次。最后一次摔倒时,他们一起跌坐在冰面上大笑,王耀的围巾松开了,伊万伸手帮他重新系好,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下巴,两人都突然安静下来。
"该回去了。"王耀最终轻声说,不敢看伊万的眼睛。
离开莫斯科的前夜,代表团在酒店举行小型告别会。伊万作为特邀嘉宾出席,却始终站在角落。王耀穿过人群走向他,手里拿着两杯伏特加。
"敬科学无国界。"王耀举杯,声音有些颤抖。
伊万接过酒杯,他们的手指在玻璃杯下短暂相触。"敬相遇。"他低声回应,一饮而尽。
王耀从未喝过这么烈的酒,液体滑过喉咙像吞下一团火。他呛得咳嗽起来,伊万轻轻拍着他的背,手掌的温度透过毛衣传来。
"明年春天,"伊万突然说,"我会去北京。专家组交流计划,我申请了。"
王耀抬头看他,酒精让眼前的一切都蒙上柔光,伊万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真的?"
"真的。"伊万微笑,"到时候带我去颐和园吧,我读过很多关于它的诗。"
"好。"王耀点头,感觉心脏跳得更快了,"我带你去划船。"
1973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三月的北京,颐和园的柳树已经抽出嫩芽。王耀站在新建宫门口,不断看表。苏联专家组的车应该九点到,现在已经九点二十了。
"小王啊,别着急。"代表团团长拍拍他的肩膀,"外宾行程总有变数。"
王耀点点头,强迫自己停止踱步。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新做的中山装,深蓝色,衬得肤色更白。头发也修剪过,还借了同事的发油梳得一丝不苟。
当那辆黑色伏尔加终于驶来时,王耀的手心已经沁出汗来。车门打开,几个苏联专家陆续下车,最后一个是——
"伊万!"王耀脱口而出,又赶紧改口,"布拉金斯基同志!欢迎来到中国!"
伊万比半年前看起来更加挺拔,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胸前别着中苏友好协会的徽章。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直接锁定王耀,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
"王耀同志,"他走过来握手,力道很重,"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王耀感觉伊万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一路顺利吗?"他问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高。
"非常顺利。"伊万回答,紫罗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王耀,"我一直在想...颐和园的承诺。"
王耀的脸突然热了起来:"安排在后天,如果...如果你方便的话。"
"非常方便。"伊万微笑。
接下来两天,王耀陪同专家组参观了中科院电子研究所和清华大学。伊万在公开场合总是彬彬有礼,保持着专业距离,但每当人群分散,他的目光就会寻找王耀,嘴角挂着只有他们才懂的笑意。
第三天早晨,王耀骑着自行车来到苏联专家下榻的友谊宾馆。伊万已经在大厅等候,换了一身便装——米色高领毛衣和深色长裤,看起来比平时年轻许多。
"你会骑自行车吗?"王耀指着自己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问道。
伊万挑眉:"在莫斯科,我可是自行车俱乐部的成员。"
"那太好了,"王耀笑道,"我们骑车去颐和园。"
春风吹拂着两人的发梢,他们并肩骑行在尚未拥挤的北京街头。伊万学得很快,虽然开始时有些摇晃,但很快就掌握了平衡。他们穿过西直门,沿着新修的马路向西驶去。
"左边是北大,"王耀指着远处的建筑群,"右边是清华。"
伊万点点头,风吹乱了他的金发:"你们很重视教育。"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王耀引用了一句常听到的话,然后突然转向一条小路,"跟我来!"
他们拐进一条两旁种满杨树的土路,车轮碾过新生的野花。伊万大笑起来,加速追上王耀,两人的手臂在骑行中不时相碰。
颐和园东宫门前,王耀锁好自行车,从包里拿出两个铝制饭盒:"我带了午餐。"
伊万好奇地看着饭盒:"是什么?"
"饺子,"王耀微笑,"我妹妹昨晚包的。猪肉白菜馅,希望你喜欢。"
伊万的表情柔软下来:"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妹妹。"
他们买了门票进入园内。初春的颐和园游人不多,昆明湖面波光粼粼,远处的万寿山倒映在水中,如同一幅水墨画。伊万站在湖边,久久凝视着这幅景象。
"比诗歌里写的还要美。"他轻声说。
王耀租了一条小船,红色的木船,刚好容纳两人。伊万主动拿起桨,但划了几下船就在原地打转,惹得王耀笑出声来。
"让我来吧,"王耀接过桨,"我在北海公园练出来的技术。"
船平稳地滑向湖心,微风拂过水面,掀起细小的波纹。王耀脱掉外套,卷起白衬衫的袖子,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伊万的目光追随着他划桨的动作,喉结微微滚动。
"累了吗?换我吧。"过了一会儿,伊万提议。
王耀摇头:"不累。不过...我们可以一起划。"
伊万挪到王耀身边坐下,他们的肩膀和大腿紧贴在一起。伊万接过一支桨,两人的手臂在划动时不断相碰。
"知道这首歌吗?"王耀突然哼起一段旋律。
伊万眼睛一亮:"《让我们荡起双桨》!我们的翻译介绍过这首中国儿童歌曲。"
王耀点头,开始唱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伊万用俄语跟着哼唱,虽然发音不准,但调子是对的。两人的声音在湖面上飘荡,惊起不远处的一对野鸭。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王耀继续唱道,声音轻柔。
伊万突然用俄语接上了下一段,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只记得这些。"
王耀惊讶地看着他:"你学中文歌?"
"只学了这一首,"伊万低头看着水面,"为了今天。"
王耀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膨胀,热乎乎的。他停下划桨,让小船随波漂流。昆明湖在这一刻仿佛只属于他们两个人。
"饿了吗?"王耀最终打破沉默,伸手去拿饭盒。
他们坐在晃悠的小船里分享饺子,伊万对中国筷子使用得意外熟练。
"在莫斯科有个中国餐馆,"他解释,"我常去。"
王耀夹起一个饺子递到伊万嘴边:"尝尝这个,正宗的家常味。"
伊万张嘴接过,嘴唇不经意间擦过王耀的筷子尖。两人都愣住了,然后同时笑了起来,掩饰那一刻的悸动。
"好吃吗?"王耀问,声音有些哑。
伊万点头,紫罗兰色的眼睛深邃如湖:"最好吃的饺子。"
饭后,他们让小船漂到湖心一处僻静的水域。伊万仰头看着蓝天,突然说:"在莫斯科那天,我本来不该出现在学院门口。"
王耀转头看他:"嗯?"
"我是看到代表团名单上有你的照片,"伊万坦白道,耳朵尖微微发红,"特意申请去接待的。"
王耀的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
伊万转过头来,他们的脸近在咫尺:"因为你的眼睛。照片上你在笑,眼睛弯得像月亮...我想亲眼看看。"
王耀屏住呼吸。伊万的目光从他的眼睛滑到嘴唇,又回到眼睛。空气中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拉扯着他们,越来越近...
远处突然传来游人的笑声,两人如梦初醒般分开。王耀清了清嗓子,拿起桨:"我们...该回去了,下午你还有座谈会。"
回程的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但沉默并不尴尬。自行车并排行驶在春日的小路上,偶尔手臂相碰,就像湖面上偶尔相交的涟漪。
在友谊宾馆门前分别时,伊万突然握住王耀的手:"明天还能见面吗?"
王耀点头:"我会来听你的报告。"
"之后呢?"伊万追问,"就我们两个。"
王耀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后天晚上,七点,景山公园西门见。"
伊万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用力捏了捏王耀的手,然后松开:"后天见。"
王耀骑车离开时,感觉背后一直有一道目光追随着他,温暖如春日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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