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莉娜

集装箱的铁门发出沉重的呻吟，一道裹挟着沙尘的微弱晨光刺入。

安德里尔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怀中抱着一个襁褓，里面传出微弱却执拗的啼哭。

老人浑浊的目光越过光与暗的交界，落在我身上。没有预想中的恐惧或疏离，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轻轻摇晃着臂弯里的婴儿，试图安抚。但那哭声依旧存在，充满了对这个冰冷世界的恐惧。

“我们在关押他们奴隶的地方发现的，” 安德里尔的声音苍老沙哑，却奇异地盖过了哭声，清晰地传入我耳中，“裹在垃圾堆里，脐带都没处理干净……大概刚被生下来几个小时。” 他顿了顿，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沟壑纵横，“母亲……就在旁边，已经没气了。应该是难产。”

哭声像带着倒刺的钩子，一下下扎进我麻木的神经。视野一下子便回到了那间弥漫着铁锈与排泄物的恶臭、堆满狗笼与受恐惧之人的冰冷仓库。

安德里尔抱着婴儿，艰难地挪了进来。他没有靠近，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倚靠着冰冷的箱壁。婴儿的啼哭在狭小的金属空间里回荡、碰撞。

“看来还是不应该把你当成活了400年的人看待。”

“因为在那段时间，我什么都没有做……而体感上面仅仅只是过了十几分钟。”

“……这样啊。”

安德里尔轻轻拍了拍襁褓，动作笨拙，但那哭声竟诡异地微弱了一点。随后他的目光终于抬起来，精准地、毫无偏差地锁定了我的眼睛。

“他们怕你，孩子。”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

“怕你的力量，怕你看他们的眼神……像看一堆随时可以碾碎的虫子。”

“但更怕的……” 他浑浊的眼底，那了然的光芒变得锐利如刀。

“是你紧紧隐藏于灵魂之后，连你自己都恐惧的东西。”

集装箱内，婴儿的啼哭不知何时微弱下去，只剩下细碎抽噎的余韵。空气凝滞得像铁块。我低头，目光落在摊开的双手上。指缝里还残留着未能洗净的暗红色印记，皮肤下仿佛仍能感受到那股被强行抽离的生命力，那股令人作呕却又带着诡异吸引力的暖流。

它们如同我在另一个宇宙被黑洞撕扯时的感觉，但现在却根植于我的血肉。

“恐惧？”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铁皮，但我很明白，我恐惧的……是“我”本身。现在的每一次触碰，每一次呼吸都让我怀疑，那个叫阿尔萨斯·洛林的人，是否早已消亡在了那个红褐色的宇宙里，现在行走的，只是一具披着人皮的、渴望吞噬的黑洞……

安德里尔没有反驳，只是更紧地抱了抱怀里的襁褓。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某种不安，小脑袋在他臂弯里蹭了蹭，发出几声细微的哼唧。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种沉重的疲惫感更甚了沉默像沙丘一样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叫莉娜，”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砂砾滚动般的粗糙，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力气，“她其实是我女儿的女儿。我女儿……她……她原本走在了一个更好的路上，可以去真正的改变些什么……”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深得如同刀刻，泪水正逐渐于那苍老的面容上滑落。

“结果……她被他们绑架，被于我三年前坠到了地球，被侮辱，被当成泄欲的工具。生下她后，她就被折磨带了的伤病害死了，像一块被榨干的破布扔在垃圾堆里。”

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婴儿皱巴巴的小脸，浑浊的眼里翻涌着刻骨的痛苦与一种近乎偏执的清明。

“这孩子的血管里，流着一半那群禽兽的血……也流着我女儿的血。她不该为这身血负责，阿尔萨斯。她只是……一个被扔进地狱的婴儿。”

空气再次陷入一阵沉默，最终，他抬起头，目光不再锐利，而是像一块被风蚀了千年的岩石，沉重、疲惫，却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

“而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背负什么。挣扎？我们都挣扎……在血污里打滚，在绝望里沉浮。你的恐惧，我懂。谁都怕自己变成怪物，尤其是在这文明已然崩溃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沾满血污和沙砾的破烂丘尼卡，又落回莉娜皱巴巴的小脸上，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看看她。看看这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小东西。看看这该死的地方，在把人变成怪物之前，还留下了一点什么……脆弱的东西。”

就在这时，集装箱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马尔科站在逆光的门框处，手里捧着一叠干净的、质地粗糙的灰褐色衣物，还有一条用来固定婴儿的宽布带。他残缺的那只手已经被接上了机械义肢，似乎刚被打磨过，但有的地方还能看见一些锈痕。

“安德里尔先生……艾莉娅托我给您的衣服……” 马尔科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飞快地扫过我沾满血污和沙砾的破烂丘尼卡，又迅速垂下，“还有……给莉娜的，路上安全些。” 他把东西放在门口冰冷的地板上，像放下烫手的山芋，又飞快地退了出去，留下一个沉默的、带着复杂情绪的背影。

安德里尔的目光落在那叠衣服上，又缓缓移向我。他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动作有些迟缓地将那件灰褐色的粗糙衣物捡了起来，放到了我的身边。

“衣服是干净的。”

他沙哑地说，声音很轻。

“你身上现在太破了。”

“还有……莉娜，”

他抱着婴儿的手臂微微紧了紧，那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显得无比脆弱

“她……需要一个更稳当的背带。”

他指的是那条放在衣服旁边的宽布带。

“我理解你的心情，接下来，洛林先生……孩子，如果你不想再继续战斗了，如果我们在路上死了，我希望你带着她永远安全的生活下去……”

说着，他跪了下来将莉娜朝我身上缓缓靠近，但是我看向了我的身躯，之前被钉子刺穿的伤口仍未痊愈。

“等等，我不能！”

我表情立马严肃的远离了他们，躲到了车厢的另一个角落。

“我只要受了伤，就会被动的掠夺走任何人的生命……我怕她可能会……”

话还未尽，那只苍老的手便搭在了我的手上，我亦感受到诡异的洪流再次于我身躯之内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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