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带着自由而辽阔的气息扑面而来,强劲地灌入我的肺腑,吹散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些许阴霾,却吹不散那最深沉的、名为“陈初语”的迷雾。我赤着脚,和杨静并肩踩在微凉的沙滩上。细沙柔软地包裹着我的脚趾,又在海浪涌来时,调皮地从趾缝间溜走,带着痒意。海浪不知疲倦地一波波涌来,温柔地漫过脚踝,留下沁骨的凉意和湿漉漉的沙痕,又倏然退去,仿佛在沙滩上书写着瞬间即逝的印记。
海天交接处,几艘模糊的航船影子在薄雾中缓缓移动,像漂浮在蓝色幕布上的剪影。我的目光追随着那些远去的黑点,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离别的预感,沉甸甸的。
“静姐,”我犹豫着开口,声音被海风裹挟着,显得有些飘忽,“听说…你要转去城西的明德初中了?那么远……”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这轻飘飘的问句,像一颗小石子,突兀地投入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平静,瞬间荡开了名为“距离”的涟漪。
杨静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甚至没有转头看我。只是沉默地弯下腰,在刚被海水浸润过的沙滩上,仔细地寻觅着。海浪退去,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沙地,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她伸出白皙的手指,捻起一枚被海浪磨得浑圆光滑的白色小贝壳。指腹轻轻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它冰凉而坚硬的外壳,仿佛在感受着时光冲刷留下的痕迹。
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轮廓,挺秀的鼻梁,紧抿的唇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小扇子般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她只是用力抿了抿嘴唇,将那枚小小的贝壳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要将那点冰凉握进自己的骨血里。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东西,如同逐渐弥漫的海雾,悄然笼罩在我们之间。是离愁?是未尽的话语?还是别的什么?我的心也莫名跟着揪紧,像是被那攥紧的贝壳硌了一下。
“来!”她忽然抬起头,脸上像是切换了面具,重新漾起那抹惯常的、令人安心的浅笑,仿佛刚才那瞬间的低沉和紧握的拳头只是海市蜃楼般的错觉。她不由分说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拉起我的手腕,朝着不远处那片郁郁葱葱、背靠着嶙峋礁石的临海小树林跑去。她的手心温热,带着一点奔跑中沁出的潮湿汗意,紧紧包裹着我的手指,传递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牵引力。我被她拉着,踉跄地跟上她的脚步。
树林里是另一个世界。高大的乔木枝繁叶茂,浓密的树冠如同巨大的绿色穹顶,将炽热的阳光筛成无数破碎的金色光斑,在地面上跳跃、流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化不开的气息——是雨后泥土的湿润腥气,是青草汁液的清新,还混合着某种不知名野花若有似无的甜香。浓得化不开的绿意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近乎私密的宁静。越往里走,光线愈发柔和,不再是海滩上那种直白的炽烈,而是变成了斜斜穿过枝叶缝隙的、毛茸茸的金色光柱,给虬结的树根、爬满苔藓的岩石、甚至杨静随风飘动的发梢,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熟悉感,如同林间悄然升起的薄雾,悄然爬上我的心头。这些盘虬如龙的老树根,这条蜿蜒着、被厚厚腐殖质覆盖、通向林间深处的小径……这光影交织的静谧氛围……一切都仿佛在某个褪了色的、遥远的梦境里见过。我忍不住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努力地想抓住那缕飘渺的思绪,试图在记忆中为眼前的景象找到一个锚点。然而,那感觉如同滑腻的游鱼,刚被触及,便倏忽消散在意识的深潭里,只留下心底一丝怅然的涟漪。
暮色,就在这无声的徘徊中,悄然沉淀下来。天空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浓郁的绿意被染上了深邃的蓝紫。头顶树冠的缝隙间,露出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天鹅绒般的紫罗兰色,边缘则晕染着沉甸甸的、如同化不开墨汁的墨黑。这暮色美得惊心动魄,却也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淡淡的忧伤。
“林杨。”杨静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林间渐起的风声吹散。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我。林间最后的光线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像盛满了整个暮色星河,璀璨得令人心悸,却又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氤氲的雾霭。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所有的勇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衣角,那点倔强的苍白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她紧抿的唇线上。
“我其实……”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一根即将绷断的琴弦,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她迎着我疑惑而专注的目光,那积聚的勇气仿佛在瞬间被这目光灼烧殆尽。后面的话语被生生咽了回去,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轻微的哽咽。她猛地别开脸,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滚落下来,砸在脚下堆积的腐叶上,悄然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我要去明德了,”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视线低垂,固执地盯着自己沾了沙粒和泥土的球鞋尖,“很远…以后,大概很难再像现在这样…见面了。”更多的泪水无声地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在暮色中闪着微光。她不再掩饰,任由泪水流淌,仿佛这即将到来的分离,比她想象中更难以承受。
我的心像被那滚烫的泪珠狠狠烫了一下,猛地揪紧,一种混杂着心疼和不舍的情绪汹涌而至。“别哭啊,静姐!”我有些慌乱地上前半步,笨拙地伸出手想替她擦去泪水,指尖却在触碰到她脸颊前停住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措和羞涩。
“明德…明德怎么了!”我挺直脊背,声音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笃定,试图用言语驱散她的悲伤,“我以后努努力,也考过去!我们还能一起打球!还能一起看海!我保证!”这承诺脱口而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和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未来的一切障碍,都能被这份决心轻易踏平。
杨静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极了,像被打翻的颜料盘——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有猝不及防的惊讶,似乎还藏着一丝我此刻完全读不懂的、近乎绝望的微光,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下一秒,在我惊愕的目光中,她突然向前一步,整个人扑进了我的怀里!双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道,紧紧环住我的腰,脸颊深深埋进我单薄的肩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我T恤的布料,灼烫着我的皮肤。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寒风中一片单薄无依的叶子,紧紧依附着唯一的依靠。
“真的吗?”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闷闷地从我肩窝传来,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泪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卑微的期盼,仿佛我的一句承诺,就是支撑她走过漫漫长夜的全部星光。
“嗯!”我僵硬地站着,双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不知该落在何处。少女身体的温热和泪水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一种陌生的悸动,让我心跳如鼓。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轻颤和无声的啜泣。
她慢慢地、仿佛用尽了力气般从我怀里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在暮色中闪着湿润的光泽。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红红的,却异常明亮,一眨不眨地、固执地凝视着我。然后,她伸出右手,翘起纤细白皙的小指,稳稳地举到我面前。
“拉钩!”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和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沉重。
我看着那伸出的、微微颤抖的小指,在昏暗的林间光线下,那小小的指节显得格外脆弱,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坚定。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怜惜和承诺的悸动,如同电流般划过我的心间。我迟疑了一瞬,看着那双盛满了泪水、却执着地望着我的眼睛,最终,也缓缓地、郑重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指,轻轻地、却又无比牢固地勾住了她的。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未干泪水的湿意,如同初春的雨滴。就在两根小指紧紧缠绕、彼此印下誓约温度的瞬间——
“站住!别跑!”远处树林边缘,一声暴戾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碎了林间最后一丝温存的静谧!我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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