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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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星 1

在我被唤作老秦的年月里,已然混迹于那支闻名遐迩的部队里多年,每日重复操持着灶台锅铲,烟熏火燎的忙碌。起初,我从未想过会与那位名字不便提及、后来赫赫有名的将领产生丝毫瓜葛——我不过是这庞大、喧嚣战争机器角落里,微尘一般渺茫卑微的存在。

那是某年极寒的冬天,我们奉命于东北大地上疾行,为了进攻某个被冰雪覆盖、称作“双城”的重镇。我记得异常清楚,那地方残砖断瓦,寒风如刀,刀子似的风夹着冷硬的雪粒子,钻进脖子便冻得人透心凉。空气里,浓烈到几乎凝滞不散的,永远是硝烟,血腥,还有死亡冰冷沉郁的气息。指挥所简陋,被临时安置于一座曾属于富庶人家、如今满身疮痍的大院深处某个房间。就在那天深夜,我依命端着一壶刚烧开、滚烫到有些烫手的姜汤,小心翼翼地踏入那间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就在那低矮、烟尘弥漫的屋檐下,我平生第一次,真切瞥见了那个人。

房间里光线极其黯淡。一盏油灯豆粒大小的火焰,无力地跳动着,勉强撑起微弱光芒,勾勒出墙角木凳上蜷缩着的身影轮廓。那身影瘦削异常,裹在厚军大衣里仍像一截枯瘦的树枝,似乎随时会被风刮走,可军装外却又披着一件怪异的厚实皮袄,在这寒冷天气里突兀异常。他并未理会我进门,只将全副心神灌注在眼前案几上,那占据半张桌面的巨大地图中。

那一刻,我脚步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大气不敢出。他只是微微抬起手,轻轻摆了摆,并未转回头来看我。他的脸隐在昏黄跳跃的光线之外,轮廓模糊不清,难以捉摸。我凝神望去,他的手指修长如同妇人纤纤玉指,在冰冷粗糙的地图上反复逡巡着。他的指腹极缓慢地,划过地图上那些标示路径、关隘、城郭的符号标记,动作轻柔细致,更像是在抚弄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微光闪烁,那些曲曲弯弯的线条符号,在他手下仿佛获得了生命般律动流淌起来。那一刻静得可怕,地图哗哗的轻响几乎微不可闻,更衬得他声音如冬夜冰棱破碎之音:

“老秦,关里来的?老家……”他声音沉滞沙哑,微微一顿,“离…很远?”

我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接口,便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他这才抬起头来瞥我一眼。灯光摇曳下,那张脸苍白得缺乏血色,仿佛从未被生活恩宠过阳光雨露,嘴唇亦是青紫,深陷的眼窝里镶嵌着两点寒星,直直望来——刹那间,我全身血液似乎凝固了:那眼神里没有焦灼,没有困倦,唯有被寒冰淬炼千年的幽暗光芒,带着蚀骨的冷厉和深不可测的穿透力,刹那间便刺透了我衣衫褴褛的身躯和我这卑微的灵魂;那寒星般的目光扫来,我只觉置身冰窖。

“听说你们关中道上,有样吃食,叫冻豆腐炖锅子,暖和?”

我愣了一下,立刻忙不迭应承:“是是是,首长,那东西好得很!弄点高汤打底,汤热锅子旺,下进去大块的冻豆腐,撒些虾米,切些老咸菜……滚着泡泡端上桌,寒气都得绕着走哩!”

那只苍白的手在地图上停住,若有所思地屈起一根手指,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敲击着某个小小的“双城”的标点。我分明看见,他紧绷如岩石的嘴角极其罕见地向上牵了一下,近乎浮起一点笑纹,转瞬又被深深压了回去,消隐不见。他声音很轻,几乎是气音:

“那就冻豆腐……记住,多加辣椒碎。越辣越好。”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场争夺冰雪城池的鏖战之前夕,部队遭受了未曾预料的顽强抵抗。激战连日,部队的每一步推进,都需以无数战士滚烫滚烫的鲜血为之铺路。指挥所彻夜不熄的灯火下,那个裹着不合时宜皮袄的身影几乎未曾动过,仿佛被钉在那张地图上,只有指尖顺着代表战线的红色标尺,缓缓滑动——那根细细的红线颤抖着、缓慢如蜗行,每每痛苦地蜿蜒向前挪动一小点距离,便随即被后方无数支代表援军的蓝色箭头死死咬住缠裹,如巨蟒吞食猎物。每一处红痕的停滞与后退,仿佛都重重压在他的肩头,他那件皮袄下的脊椎似乎不堪重负地一点点弯折下去,连肩胛都微微塌陷。寒气凝结的白霜,无声无息爬上他军装的肩章与领口,在那幽冷灯色下闪着细微的光。

一个满脸烟尘、手臂匆匆裹缠着血迹斑驳绷带的通信员,跌跌撞撞冲入屋内大声报告战况惨烈,我方一个突击连队弹尽粮绝,全体……指挥所霎时死寂。案前那副久凝如雕像的瘦削脊背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掼了一拳。他骤然转身。油灯昏黄的光焰跳跃不定,映照出他脸上唯一鲜明刺目的是那双眼睛,那对嵌在凹陷眼眶里的眼珠此刻炽亮得骇人,目光如电,劈开屋中弥漫的烟雾直刺向那满脸泪血混合的通信员。死寂压得人耳膜生痛,连空气都凝滞。

突然间,他从喉底深处迸出一种极为怪诞、类似空木桶在地面滚动发出的格格……格格……格格的干涩笑声,听得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他的肩膀随着这瘆人的笑声剧烈抖动起来,几乎不能成声,却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

“好……好……这就好……冻豆腐来没?叫他们快上!越辣越好!”

当那个热汽腾腾、红油翻滚的冻豆腐砂锅终于被抬进指挥所,氤氲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扭曲升腾时,那双紧握铅笔、关节几乎因用力而变形僵直的手,终于有了一瞬不易察觉的松懈。他垂眼凝视锅中翻滚汹涌的红浪,沉默片刻,缓缓拿起旁边一个残破、沾着泥土的白瓷碗。一勺带着滚烫油星的冻豆腐滑进碗里。他端着碗凑近唇边,迟疑着,微微抿了一口深红色的汤羹。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这碗和他紧抿的唇齿上。然而,汤的滋味似乎并没有按预期流遍他的四肢百骸。那滚烫辛辣的汤,竟未能给那张枯槁苍白的脸添上一丝活络的血色,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舒坦解乏的舒展,反而双肩难以抑制地哆嗦了一下。在所有人焦灼的注视下,那口象征温暖与烟火气的辣汤,仅仅在他喉头滞涩地停留了一个瞬间,紧接着猛地被他吐了出来——喷溅在冰冷粗糙的地图上,化作一片污浊暗红、粘稠扩散的湿痕。

一片压抑的沉默如千斤巨石,沉沉压在每个人头顶。他直起身,随手抄起桌上早已冷透的硬邦邦的窝头,转身对着墙壁,只留给大家一个瘦削而线条僵硬的脊背,然后近乎机械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那窝头,无声地朝嘴里填塞。他咀嚼的动作异常缓慢,每一次下颌的牵动都显得艰难无比,仿佛在啃啮沙砾或者吞咽绝望。灯光昏暗依旧,灯焰在他脚下拖出一条漆黑扭曲、颤栗不止的影子,似一头随时要反噬其主的病兽。

那场后来被传说为“大决战”的序幕,终究以我们的惨烈代价宣告了一个终结。冰封的大地开始解冻,浑浊的泥水淹没了昔日洁白的雪痕,沟壑里冻土渐渐松动,也缓慢地吞噬了战争残存的遗骸——深埋其下的,有敌人的,更有更多是我们自己弟兄的遗体碎片和凝固的血。

他的皮袄在泥泞中变得污浊沉重,渐渐失去暖意,如同一个沉重的旧梦被甩弃在了行军途中。他似乎连脱去它的力气也在消逝。行军队伍在料峭初春的凛冽寒意里逶迤蛇行,开赴下一个充满未知迷雾的地点——那座在命令中被唤作“灰城”的东北重镇。疲惫不堪的行列中,我却总能看见他的身影。

他的位置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指挥员核心,而是习惯性地滞留在队伍边缘更靠近中部的位置。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似乎陷入一种难以挣脱的粘稠泥沼,总是若有所思地停下,目光穿透缓缓前行的队伍,投向身后某个辽远虚无的点;前方队伍扬起的细尘像一层灰雾,模糊着他的视线和表情。那位被他唤作“灰军装”、同样名讳不可提的副手,时常放缓脚步,无声地靠过去,递给他一支点燃的香烟——在弥漫的湿冷里,那一点暗红的火星显得孤零又执拗。他接过来,并不吸,只是把那支烟长久地夹在两指之间,任它兀自燃着,白色的烟灰无声地积到长长一截,如同内心无声堆积的什么,终于在无法承受的一刻忽然断裂,带着最后暗红的火星簌簌坠落入泥泞中,发出“嗤”的一声微弱叹息,旋即被身后无数杂沓沉重的脚步彻底碾灭踏碎。

那个早春的傍晚,在暂被充作野战医院的破败祠堂里,我再次与他交错而过。他裹着那件已然残破褪色、沾染大片污迹的灰色旧棉衣,像个幽灵般安静地立在沉重阴暗的祠堂门槛内。一束微弱斜光,透过高窗陈旧破损的窗格缝隙,无力地落在他凹陷下去的脸颊上,如同一片清冷的薄霜涂抹,愈发显出他面庞的瘦削与形销骨立。祠堂深处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消毒水的刺鼻味以及伤口溃烂的腐臭气息。他静默地站着,目光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阴影里长久地巡睃——那里是一排排躺在地上的草席,有的伤员已被白布蒙盖。他微微歪着头,似乎在极为专注地倾听,倾听伤兵低沉的痛吟,或是风中传来的模糊呜咽。可他的眼神却空洞地穿透了这一切,仿佛在竭力望向某种超越眼前苦难极限的虚无。残阳被厚厚的云层彻底吞没之前,最后一抹惨淡的余光在祠堂布满水渍和烟熏火燎痕迹的高墙上缓缓爬行,勾勒出他瘦长僵硬的身影,轮廓锋利而孤独,形同一把生满铁锈、已然放弃拼杀的青铜古剑,被时光无情地弃置在这个悲怆之地的边缘。

指挥所内,地图再次被铺开摊在桌面。那位说话永远从容不迫、指间不离烟斗的幕僚——被其他人私下称为“烟斗先生”的——指着地图上被重重圈出的一道雄关险隘,从容而坚定地分析着此地对于全局的重要性。那低沉而自信的声调在屋内回荡,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站在地图的另一侧。

昏黄的灯光如同被某种无形之物压制,变得愈发黯淡萎靡。那圈住雄关的浓重墨迹,仿佛拥有了生命,化成一团扭曲、无限膨胀的漆黑旋涡,在他那双凹陷眼窝深处搅动翻腾。那张苍白面容上,每一丝肌肉都绷得紧紧,像被无形的弦死死勒住,仿佛下一秒就要迸裂开来。汗水,黏腻冰冷的汗水,第一次突破了某种封锁,从他凹陷的太阳穴蜿蜒而下,凝聚成珠,沉重地砸落在地图边缘染着一片早已干涸乌黑血迹的角落,瞬间便晕开一块小小的深色湿迹。他的视线长久地胶着在那片不断洇湿扩大的地图上标注着“灰城”的位置,反复推敲。然而那只握紧的左手神经质地战栗着,暴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他蓦地抬头,目光越过地图上代表敌人雄厚兵力的粗壮蓝色标记,直勾勾望向窗外无边浓稠的死寂黑夜,瞳孔在黑暗中惊惧地扩张放大,似乎看到了某种无法言说、狰狞蠕动的梦魇正从虚空中向他凶猛地扑来……

“不,”一个沙哑撕裂的声音突然划破了室内的沉闷死寂,像生锈的铁片在玻璃上刮擦,“不能只盯这里。”——那声音竟如此孱弱干涩,带着恐惧的颤音,几乎被屋角火盆里微弱的毕剥炭火声吞没。他的手指,因缺血而愈发苍白透明,僵硬地指向遥远的塞外方向,那片在地图上呈现出辽阔、干燥、象征无垠荒漠与无尽虚空的浅黄色区域。

“烟斗先生”的视线锐利地扫过他指向的位置,瞳孔深处迅速掠过一丝惊愕与不解:“那里?……只是一片死沙!”

指挥所内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凝固了。他的脸瞬间如同罩上了一层灰败的石粉面具,嘴唇开合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仿佛身体里维系生命的最后一点点微光也被那只指向荒寂的手抽空殆尽。他猛地低下头,干枯瘦削的手痉挛地捂住双眼,似乎要阻挡地图上那令人窒息的黄色荒漠直接烙穿视网膜——不,那比荒漠更无望,那是深渊的入口。指缝间,喉结剧烈地滚动,如同垂死野兽的抽搐。空气被抽干,只剩沉重的绝望在压垮每一个人。末了,只从齿缝里,挤出一串如同破旧风箱艰难拉扯、听不清词句的嘶哑咕哝。没人知道他在抵抗着什么,更没人听见那句注定要坠入虚无的句子。

“撤……先撤回……”这几个字,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那一刻,地图上那道雄关关隘,和那片遥远的黄沙幻影,都成了他内心永远无法挣脱的囚牢枷锁。青铜剑的锈蚀之声,已在魂灵深处缓缓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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