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骨笛
虎娃的女儿叫念晚,瞎眼的姑娘总爱坐在桃林旧址的石头上。她怀里揣着块磨得光滑的木牌,上面是虎娃用刀刻的两个字——阿九。
“阿九姐姐,苏姑姑说你最怕打雷。”念晚用指尖摩挲着木牌上的纹路,雨丝打湿她的鬓角,“可今年的雷特别响,你听见了吗?”
风卷着雨珠砸在残断的树桩上,发出空濛的回响。三年前那棵桃树倒下时,虎娃在树心挖出了截骨头,既不像兽骨,也不似人骨,泛着淡淡的玉色。念晚摸着那骨头的弧度,说像支笛子。
虎娃便请镇上的木匠把骨头削成了笛。木匠削到一半就扔了工具,说这骨头里渗血,削的时候总听见有狐狸叫。最后还是念晚自己摸索着,用小刀子一点点磨出了六个孔。
骨笛吹不出完整的调子,只有呜呜的风声。念晚却总在夜里吹,她说这样阿九姐姐就不会迷路。
这夜的雨下得特别大,骨笛突然发烫,烫得念晚差点脱手。她听见笛子里传来细碎的声响,像谁在哭,又像牙齿打颤。紧接着,一道惨白的闪电劈下来,照亮了院门外的人影——
是个穿青布裙的女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手里抱着个浑身是血的狐狸。那狐狸只有三条尾巴,皮毛秃了大半,左前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正是当年阿九的模样。
“姑娘……能让我避避雨吗?”女子的声音发颤,怀里的狐狸突然发出一声哀鸣,血珠滴在青石板上,瞬间晕开成桃花的形状。
念晚看不见,却死死攥着骨笛:“你是谁?”
“我叫苏晚。”
骨笛“啪”地裂开道缝,念晚的指尖被划破,血珠渗进裂缝里。她突然想起娘说过的话,说苏大夫当年死在牢里,手腕上有朵桃花印。
“你的手腕……”
女子下意识地捂住左手腕,那里果然有朵淡红色的印记,被雨水泡得发涨,像要渗出血来。“我不是鬼。”她慌忙解释,怀里的狐狸却突然剧烈挣扎,三条尾巴疯狂拍打地面,发出“呜呜”的低吼。
念晚摸到女子的手,冰凉得像块寒冰。她突然笑了,笑得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阿九姐姐总说,苏姑姑的手是暖的,能焐热草药,能治好冻伤……可你的手好冷啊。”
女子抱着狐狸跪坐在雨里,肩膀抖得厉害。怀里的狐狸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念晚,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像是在说“走”。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女子脸色骤变,将狐狸塞进念晚怀里:“替我护着它,千万别让官兵找到!”说完转身冲进雨幕,故意踩出重重的脚步声,引着马蹄声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念晚抱着狐狸缩在门后,听见远处传来女子的惨叫,还有骨头碎裂的脆响。怀里的狐狸突然安静下来,三条尾巴慢慢垂落,最后化作点点金光,钻进骨笛的裂缝里。
骨笛彻底碎了。
第二天,山民在山涧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手脚都被打断,左手腕上的桃花印被生生剜去,露出红肉模糊的伤口。没人认得出她是谁,只有念晚知道,那是苏晚——是阿九用最后一缕妖力凝聚的幻影,连带着自己三百年的记忆,一起成了引开追兵的诱饵。
而那只狐狸,再也没出现过。念晚在门槛下摸到一撮灰,风一吹就散了,像是从来没存在过。
第二章 灯灭
念晚把那具无名女尸葬在了桃林旧址,就在桃树桩旁边。她用碎掉的骨笛片拼成个小匣子,装着那撮灰,埋在女尸脚边。
“阿九姐姐,苏姑姑,这次你们不会分开了。”她跪在坟前,用手刨着土,指甲缝里全是血,“我娘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妖死后会变成流萤……可你们怎么连光都不肯给我看呢?”
回答她的只有风。
这年冬天来得特别早,第一场雪就压垮了念晚家的屋顶。虎娃带着她去镇上投奔亲戚,临走前,念晚把那块刻着“阿九”的木牌埋在了坟头。
镇上的日子不好过。亲戚嫌她是个瞎子,总把脏活累活推给她。念晚白天挑水劈柴,夜里就缩在柴房里,摸着腕上的伤疤发呆——那是骨笛划破的地方,总在阴雨天发烫,像有谁在咬她的肉。
开春时,镇上闹起了麻疹。念晚也染了病,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听见亲戚在门外说:“这瞎子就是个累赘,扔去乱葬岗算了。”
迷糊中,她感觉有人摸她的额头,指尖暖暖的,带着股熟悉的苦香。“傻孩子,怎么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念晚想睁眼,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她抓住那人的手,摸到粗糙的指腹,摸到虎口处的薄茧——那是常年握药杵磨出来的。“苏姑姑……”
“我在。”
“阿九姐姐呢?”
那人的手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她在给你煎药。”
念晚笑了,烧得通红的脸上泛起两朵不正常的红晕:“我听见了,她在吹骨笛……可那笛子早就碎了呀。”
屋外传来呜呜的风声,像极了骨笛的调子。念晚的意识渐渐模糊,最后听见的,是那人轻轻的叹息:“傻狐狸,你看,她还是认出我们了。”
第二天,亲戚发现柴房里的瞎子没气了。她的脸上带着笑,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干硬的麦饼,正是当年苏晚分给阿九的那半块,被念晚从家里带了出来,一直藏在怀里。
而坟头的木牌不见了。有人说,夜里看见个穿青布裙的女子,背着个白发姑娘往山外走,那白发姑娘的手里,攥着块刻着“阿九”的木牌,木牌上的字被血浸得发黑,像极了青丘祭坛前裂开的龟甲纹路。
第三章 轮回
五十年后,江南水乡。
有个卖花姑娘总在桥头摆摊,篮子里只放桃花。她说自己叫阿九,却总对着桃花发呆,说忘了些重要的事。
有天,来了个买花的女子,穿件月白长衫,手里拿着支竹笛。“这桃花怎么卖?”
阿九抬头,看见女子的左手腕上有块淡青色的疤痕,像朵没开的桃花。“不要钱。”她递过一枝开得最盛的,“送你。”
女子接过桃花,指尖不小心碰到阿九的手。两人同时“嘶”了一声,像被什么烫到。
“你的手……”女子惊讶地看着阿九的指尖,那里有道浅浅的疤痕,和自己竹笛上的裂缝形状一模一样。
阿九摸着自己的指尖,突然眼眶一热:“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女子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我叫苏晚,住在巷尾的药铺。”
那天,阿九收了摊,跟着苏晚回了药铺。药铺里弥漫着苦香,后院种着片艾草,檐下挂着晒干的桃花。苏晚给她倒了杯温水,杯沿上有个小小的缺口,像极了当年阿九用爪子碰掉的那只。
“我总做个梦,”阿九捧着杯子,指尖发烫,“梦见一片桃林,有只狐狸断了腿,还有个姑娘死在牢里……”
苏晚的手一抖,水洒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狐狸,是不是有三条尾巴?”
阿九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泪水:“你怎么知道?”
苏晚从抽屉里拿出个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碎掉的骨笛,裂缝里还嵌着些暗红色的碎屑。“因为我也做过同样的梦。”
她拿起骨笛碎片,轻轻碰了碰阿九的指尖。碎片突然发出微弱的金光,阿九的指尖和苏晚的手腕同时泛起红晕,像两朵盛开的桃花。
“我想起来了。”阿九的声音发颤,“那年冬天,你把油纸伞往我这边倾了大半,麦饼好硬,可我啃得很香。”
“我也想起来了。”苏晚的眼泪掉在骨笛碎片上,“你为了抢药被房梁砸中,我抱着你哭,你却用尾巴扫我的脸,说我眼泪太咸。”
金光越来越亮,两人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阿九看见自己身后慢慢展开九条尾巴,金光闪闪的,比记忆里任何时候都要漂亮。苏晚的手腕上,桃花印越来越红,最后化作点点光斑,融入阿九的尾巴里。
“这次,我们不分开了。”
“好。”
药铺里的金光突然炸开,又瞬间熄灭。邻居们听见响声赶来,只看见空荡荡的药铺,桌上的杯子倒在一边,水流进地板的缝隙里,像条蜿蜒的小溪。后院的桃花突然全部盛开,簌簌落了一地,瓣瓣都带着金边。
有人说,那天看见两只蝴蝶从药铺里飞出来,一只金红色,像燃烧的狐狸尾巴;一只纯白色,翅膀上沾着点点药香。它们绕着桃花飞了三圈,然后一起冲向太阳,最后化作两缕青烟,连影子都没留下。
后来,巷尾的药铺改成了茶馆。有个说书先生总爱讲个故事,说青丘有只狐狸,爱上了人间的女子,为她耗了三百年修为,断了六条尾巴,最后连魂魄都散了。那女子也为狐狸死了三次,一次在牢里,一次在山涧,一次在轮回里。
听故事的人总问:“她们最后在一起了吗?”
先生就会指着窗外的桃花笑:“你看这花,开了谢,谢了开,从来没断过。”
可没人知道,那年春天,茶馆的门槛下,长出了一株奇怪的草。叶子像狐狸的尾巴,开着淡红色的花,花心是两瓣紧紧依偎的花瓣,一瓣带着狐火的温度,一瓣沾着草药的苦香。
风吹过的时候,草叶会发出“呜呜”的声,像谁在吹一支永远吹不完整的骨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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