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汴梁霜重。
路桥卿推门踏入“卿天堂”,满身风尘尚未抖落,便被一道身影死死抱住。
“路掌柜!整整一年……”欧尹梓声音哽咽,双臂颤抖,“您平安…平安就好!”
路桥卿一怔,眼底掠过暖意,揉揉少年发顶。他疲惫却未停顿,径直回房,将那根磨得光滑的旧竹剑放在桌上。目光落在一旁的长木匣上——那是五年前父亲所赠。
他打开木匣,一股森然寒意弥漫。匣内并非普通宝剑,而是一柄造型奇异的长器:长近六尺,宽逾一尺,薄如纸页,暗沉剑脊铭刻古老的“络行桂晨”等锻造铭文,几缕褪色金绦缠绕其上。冰冷的金属光泽无声宣告着它的不凡——前瑾瑜大师卢长旗遗作。
路桥卿单手提起这柄奇兵,下楼倚窗而坐。指尖轻叩白瓷茶盏,盏中茉莉微澜,瓣叶舒展。这“分茶”功夫他本可玩出花来,此刻却被阶下吴二狗“咔嚓”的嗑瓜子声搅扰。
“公子!那蓝衫客古怪!”吴二狗蹲在门槛阴影里,草帽下眼珠晶亮,“陇西十字结的腰带,靴底粘着芦苇泥——必是刚从护城河那边奔逃过来!左手虎口剑茧厚得能磨刀,抱个娃娃却抖得像筛糠!怕不是……”话音未落,巷尾陡然射出七道刺骨寒芒,撕裂薄雾!
蓝衫人踉跄扑倒门阶前,衣衫浸血。路桥卿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其怀中襁褓露出的半幅蜀锦——银线三尾鱼,是云家独有暗纹!
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那啼哭婴儿的眉心,一点猩红朱砂赫然呈现“品”字形——与昨夜他在云濯涤书房密卷中所见“天命之相”图录,分毫不差!
婴儿的小手竟一把攥住了路桥卿垂落的竹枝梢头。
六名白衣人已堵死退路。路桥卿扫过为首者剑穗:青城派山纹下,一根猩红丝绳紧缚剑鞘——青城死士的标记!
杀机凛冽。路桥卿竹枝疾点,轻如鸿毛,却在触及对方手腕的刹那,蕴于竹内的罡劲如毒龙入穴,直透七经!“咔嚓!”骨裂脆响,死士手腕瞬间紫胀扭曲,山纹剑穗竟渗出丝丝血痕!
其余五柄长剑嗡鸣,剑气森然,“北斗七杀剑阵”瞬间成型!漫天剑气将檐下冰霜震落如雨!
路桥卿轻笑一声,竹枝旋如碧轮,幻化七道虚影,精准拂向五人“期门”死穴——昨夜观溪水竹影所悟的“摇窗”,此刻施展,毫无滞涩。
“咔嗒!”机括轻响,暗门在身后滑开。昏黄油灯照亮内室,墙上半幅残画中,渔翁斗笠边缘一处模糊朱印,瞬间刺痛了路桥卿的眼——与怀中密信火漆暗纹,丝严缝合!
“孤舟蓑笠翁……”蓝衫人喘息如破风箱,染血指尖死死攥着襁褓边缘,盯着画中斗笠,“家兄离家有言…大难时…寻腰佩藏‘卿’字纹者!”他猛地扯开血衣内衬,一条狰狞衔尾蛟龙刺青盘踞胸口,龙口正噬着一个古篆“云”字!
路桥卿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羊脂玉佩内侧——微雕的篆体“卿”字触手微凉。恰在此时,婴儿再次紧紧抓住他的袖口。
幽暗光线下,怀中小儿眉心那点“品”字朱砂似有微光,一双琉璃般清澈的碧蓝眸子倒映着路桥卿的脸庞,小手指向竹枝上的露珠,发出咯咯笑声。
冰寒感从路桥卿脊背爬升。他小心撩开襁褓,婴儿手腕上,一只小小的银镯,内刻“长毋相忘”四字——与云濯涤常年佩戴的男款银镯刻字,完全相同!而云家祖训,此镯“传男不传女”!
“护庄银…青城派逼迫各庄缴纳…若不从…”蓝衫人——云奇疾,狠狠咬碎半块冷硬烧饼,混合着血沫咽下,猛地掏出半片焦黑玉牌,“我叫云奇疾,字东曜…这是我妹妹云妧,字星儿!这是家父的云纹令!”他声音撕裂,“昨夜…大火…父亲推我们进密道,喊…喊我们来汴梁寻…归云家!”
路桥卿接过温热玉牌,指腹摩挲内侧凹凸——清晰刻着云家庄至汴梁的水路里程密图!
记忆如电光石火!三日前密信:“若见银鱼衔火,当启暗门第七格!”
路桥卿指如疾风点向机关。“咔!”暗格弹开,一件孩童月白衣物飘落——袖口缠枝纹与云妧腕上银镯花纹,一丝不差!
“叮铃——”檐角铜铃轻响。吴二狗取下铃舌处的纸卷——卿天堂“飞铃传讯”。展开薄纸,血渍未干的墨字如匕首直刺眼底:“青门出,灭云氏血脉,慎绝!”落款“濯”字钤印边缘,暗红粘稠,赫然是凝固的鲜血!
“死士…是灭门!”云墨(即云奇疾)双眼血红,指关节捏得发白,猛地按住腰间断剑!“难怪…父亲心口…”他一把撕裂胸前染血衣襟,一道狰狞疤痕自锁骨下蔓延至心窝!疤痕末端,一个墨色刺字虽经灼燎仍能辨出轮廓——竟与路桥卿曾在云濯涤书房暗格里看到的拓片印记,严丝合缝!
窗外汴河桨声咿呀。路桥卿推开雕花木窗。一艘画舫船头,灰衣斗笠人孑然伫立,腰间黄皮葫芦随船摇晃。“咕噜…”极其细微的异响在路桥卿耳中放大——衡山秘传“千里听音葫”!方圆百丈,私语难逃!
云氏遗孤消息已泄!水面上掠食的暗鬼,何止一波?
“公子!糖烧饼!”吴二狗端着热腾腾烧饼闯入,喷香气息弥漫。
云妧见了吃食,欢快舞动小手,咯咯笑着碰倒了桌上茶盏。
路桥卿俯身拾碎片,指尖蓦地划过盏底一处凸凹刻痕,四字如烙铁烫入心头:“钦云庇佑”。——三年前,云濯涤亲手督造此盏时的话语犹在耳畔:“江湖凶险,愿这‘钦云’二字,佑吾友人安康。”
晨光穿透檐角冰珠,洒在云墨抬起手臂的袖口。一缕光线正好照亮他小臂内侧,一块虬结如迎客松的淡青色胎记!
“承天命,镇山河…”路桥卿脑中炸开云濯涤当年醉后真言:“云氏男儿臂生松纹胎记者,乃天命所归!”他再看怀中云妧那双碧蓝琉璃瞳——传说中可洞悉心念真伪却易碎的“琉璃心”!
暗室外,吴二狗与卖粥老汉的嘀咕渗入:
“……张叔,城西赌坊真易主了?”
“岂止赌坊?城东米行、威远镖局……都挂了‘青’字旗!新东家们,夜夜在废城隍庙……”
巡城兵丁的铁哨与梆子声由远及近。
云墨猛地从贴身衣物掏出一枚青铜钥匙,锈迹斑驳,锁孔沾着新鲜泥土和松针气!“父亲…棺木夹层!”他喉头滚动,沙哑低吼,“托梦给我…老宅地窖第三块活砖下…藏着能置青城派于死地的铁证!”他将钥匙塞入路桥卿掌心。
冰冷的青铜触感仿佛带着亡魂的执念。
风拂过“卿天堂”铜制招牌,光影扭曲晃动。云濯涤信末箴言响彻脑海:“江湖如牌,正反皆因果。见银鱼衔火,护‘劫子’。” 路桥卿握紧了手中青竹杖——杖身微汗,那缕三年前云濯涤削制时沁入的淡淡松木清香,在此刻无比清晰,带着沉重的嘱托。
远处钟楼晨钟轰鸣。
怀中的云妧忽然伸出小手,死死抓住竹枝梢头那颗将坠的露珠。
“叮——”银镯擦过地上的茶盏碎片,发出尖锐清鸣。
路桥卿垂眸,正对上婴儿那双深海琉璃般的眸子。那纯净澄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紧绷冷肃的面容,以及他身后画舫上那灰衣斗笠人掀开面纱的一角——下颌处,一条青黑色的蛇形刺青一闪而逝!
青城死士标记,已入百步之内!
云墨已迅速撕下血污外袍,麻利裹紧襁褓。手臂上的松纹胎记在渐亮的晨光中,如新笋破岩,透着不屈的韧性。
路桥卿指尖死死抵住腰间玉佩的“卿”字刻痕。他深吸一口气,眸中最后一丝温和荡然无存,手中青竹杖骤然在身前旋出三道凌厉无匹的真空剑气!周身散落的茶雾水汽被无形劲气逼退三尺,如霜刃凝成的护身屏障!
“啪嚓!”檐角最大的冰珠终究坠落,在青石板上四分五裂。
路桥卿抬首,望向东方微白的天空。竹枝末梢无意识点向桌面。
诡异的一幕发生:地上溅落的冷茶水迹,连同碎片上的残液,竟如被无形之手摄起,瞬间汇聚于桌角,凝成三尾银光闪闪、活灵活现的小鱼!它们“摆尾”腾空,直冲云妧眉心的“品”字朱砂而去!
“哇——!”一声异常清亮、穿透晨雾的婴儿啼哭猛地响起!
这哭声如利刃划破长空,惊飞汴河大片白鹭!群鸟振翅,翎羽间抖落的万千水珠,在初生朝阳的金辉下闪烁,竟似一场从天而降的璀璨箭雨!
而在箭雨与纷乱翎羽遮蔽的瞬间,路桥卿身影已如鬼魅,挟着一阵裹挟着茶香、松香和血腥气的疾风,鬼魅般消失在暗门通道的阴影之中。最后瞥向画舫那一眼,冰冷如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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