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冬。
陕西,黄风卷着沙砾,打在破草棚的竹篾上,噼啪响,像有人在用指甲刮骨头。
赵夜醒过来时,第一感觉是“空”。
胃里空,空得发疼,像被野狗掏走了半副肠子。喉咙空,想喊,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是风从漏风的破庙里钻过。眼睛……眼睛最空。
他记得自己是林默,24岁,机械系研究生,在实验室调试16世纪火绳枪复原模型时,被突然短路的电线打飞——然后,就是这片无边无际的黑。
“瞎了?”
这个念头撞进脑子里时,他慌了。手胡乱摸,摸到身下是冰冷的稻草,草里混着沙砾,硌得手背生疼。再摸,摸到旁边躺着个僵硬的东西,大小像个人,皮肤凉得像块铁。
死人。
赵夜猛地缩回手,指尖却沾了黏糊糊的东西,腥气钻进鼻孔——是血,半干了,发暗。
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具身体太瘦,手腕细得能一把攥住,胳膊上全是冻疮,裂开的口子结着黑痂。他摸到自己的脸,颧骨高得像两块石头,眼窝深陷,覆着一层薄痂——不是天生瞎,像是被什么烫过。
“水……”
他终于挤出一个字,沙哑得像砂纸磨木头。
没人应。草棚外传来争吵,声音尖利,像是在抢什么。赵夜循着声音摸出去,脚下踢到个硬东西,是个破陶碗,碗底朝天,结着冰碴。
风更大了,卷着一句骂:“这半块饼是我的!昨天就该我吃!”
“凭啥?我儿子快饿死了!”
赵夜摸到争吵的人——两个流民,穿着破烂的单衣,冻得缩成一团,正抢地上一块发霉的饼,饼上沾着沙,像块掺了土的石头。
他站在旁边,像个局外人,直到其中一个流民推搡另一个,撞到他身上。
“哪来的瞎子?滚开!” 流民吼道,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
赵夜没动。他闻到流民身上的味,是汗、是土、是绝望的馊味——和他这具身体的味,一样。
他不是局外人。他就是他们。
跌跌撞撞地走开,指尖触到一处冰凉的东西,圆滚滚的,有弧度。捡起来,是块黄铜残片,巴掌大,边缘烧焦了,像从什么东西上炸下来的。
他摩挲着残片内侧的螺旋纹路,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张图——《神器谱》里“掣电铳”的子铳结构图,也是这样的螺旋闭锁。
“佛郎机炮?还是掣电铳?” 他下意识地想,随即自嘲地笑了——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一个连半块发霉的饼都抢不到的瞎子,还惦记着几百年前的火器?
肚子又开始拧着疼,疼得他蹲下来,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地面上有什么东西硌着,是块尖锐的石头。
他抓起石头,在地上划。先划一个圈,是枪管。再划一个小圈套进去,是子铳。然后划一条线,连接两个圈——是闭锁装置。
风还在刮,草棚外的争吵停了,大概是饼被抢光了。
赵夜继续划,指尖被石头磨得生疼,渗出血珠,混着沙砾,在地上晕开一小片红。他不知道自己在画给谁看,也许是画给那个叫“林默”的研究生,也许是画给这具身体的原主。
他只知道,在这片黑里,在这饿殍遍地的乱世里,这张粗糙的图,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草棚深处传来,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麻雀。赵夜停下手,侧耳听——是个老人的声音,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他摸索着走回去,草棚深处果然有个窝,铺着更厚的稻草,窝边堆着几块废铁,锈得发红。老人蜷缩在窝里,盖着一件破烂的皮袄,分不清是羊皮还是狗皮。
“你是……谁?” 老人咳着问,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木头。
赵夜没说话,捡起一块废铁,用指尖刮上面的锈。铁锈簌簌掉下来,他凑近闻了闻,又用石头敲了敲——“当”的一声,声音发闷,像敲在湿木头上。
“这铁……不行。” 他说,声音依旧沙哑,“杂质太多,炼不出好钢。”
老人猛地抬起头,赵夜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惊讶,像火星落在干柴上。
“你……你咋知道?” 老人的咳嗽停了,声音发颤。
赵夜放下铁,在地上用石头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枪管形状,又画了几道横线。
“《军器图说》里说的,” 他解释,“好铁要炼千遍,敲起来声清,像庙里的钟。这铁声闷,像敲破锣。”
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赵夜以为他睡着了。风穿过草棚的缝隙,呜呜地响,像有人在哭。
“我叫周铁山,” 老人终于开口,声音低了些,“前明军神机营的……军匠。”
赵夜的心猛地一跳。
军匠。
他慢慢抬起手,摸到周铁山枯瘦的手腕,又摸到他掌心的老茧——不是种地的茧,是常年握锤、捏锉刀磨出的,厚得像层铁壳,掌心还有一道旧疤,是被枪管烫伤的。
“我叫赵夜。” 他说,这是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里,唯一清晰的两个字。
周铁山没再问什么。草棚里静下来,只有风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哭喊声。
赵夜靠在稻草堆上,听着周铁山的呼吸,粗重,带着痰音,却很稳。他又摸起那块黄铜残片,指尖划过上面的螺旋纹路。
黑依旧是黑,但好像……没那么空了。
至少,他不是唯一一个知道“好铁声清”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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