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库废墟的焦土在雨后泛出深褐,像块吸饱墨汁的桑皮纸。沈砚之蹲下身,看指缝漏下的水珠在土面上砸出小坑,坑底浮出细碎的银灰粉末——是松脂胶质遇水溶解后的痕迹。老周蹲在不远处,正用软毛刷扫开铁皮堆里的积灰,露出半截烧焦的木牌,上面“李记”两个字的刻痕里还嵌着暗红,是文竹汁浸透木头后留下的,和纸坊后院那棵老文竹的树心颜色一模一样。
“这木牌是纸坊的招牌。”老周用镊子夹起块粘在牌角的纸纤维,“成分和油库找到的胶块一致,看来李建国当年是把账册和招牌捆在一起烧的——胶质裹着木头,烧不透,反而成了保护层。”
沈砚之想起李雪说的“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十年前那场火后,油库成了镇民眼里的凶地,谁也不会靠近,倒让这捆着账册的招牌在铁皮缝里躺了十年,直到新的火再次烧起来,才把它从积灰里翻出来。就像李雪精心铺的路,每步都踩着十年前的灰烬,却在终点留了扇透气的窗。
纸坊的晒架上,新的桑皮纸已经干透。小王正蹲在池边捣浆,木槌落下的节奏和李雪那天举着捣浆棍的频率重合,溅起的纸浆星子落在青石板上,干了之后留下浅白的印子,像串没写完的字。“镇里打算把纸坊改成纪念馆。”小王擦了把汗,指腹蹭过晒架上的“雪”字弯钩,“李雪在看守所里托人带话,说想留着后院的文竹,还有那口捣浆石臼。”
沈砚之走到后院,老文竹的枝叶在雨后绿得发亮。树干上有圈浅浅的刻痕,是用指甲经年累月划出来的,从离地半尺到一人高,像串歪歪扭扭的年轮——是李雪每年生辰时刻的,记录着自己长到了父亲当年的哪个高度。最高那道刻痕旁,用红墨写着个极小的“等”字,墨迹被雨水泡得发蓝,却在收笔处倔强地勾出个尖,和她掌心的旧伤形状重合。
石臼里的纸浆已经换了新的,泛着桑皮的浅黄。沈砚之伸手摸了摸臼底的纹路,突然触到个凸起,抠出来看,是块嵌在石缝里的碎玉,玉面上刻着半个“建”字,边缘的缺口正好能和李雪交上来的那枚公章拼合。老周后来鉴定,这玉是十年前镇政府给优秀商户发的奖章,李建国的名字就刻在背面,只是被人用砂纸磨去了大半,只剩“建国”两个字的残痕。
“王老板招供了。”小王拿着笔录本跑进来,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他说当年拿这枚奖章威胁李建国,说只要盖假章认下挪用公款的事,就把奖章还给他女儿。李建国烧油库那晚,他躲在纸坊后院,看着李建国把奖章敲碎,一半塞进石臼,一半揣进怀里——后来在枯井里找到的老头尸体口袋里,确实有半块碎玉。”
沈砚之捏着碎玉对着光看,玉心有个极小的气泡,像滴被冻住的水珠。他忽然想起铁皮盒里那张照片,李建国抱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纸坊门口,女孩脖子上挂着的正是这枚奖章,阳光透过玉心的气泡,在她衣领上照出个圆圆的光斑,和现在晒架上桑皮纸的透光形状一模一样。
看守所的探视窗蒙着层薄霜。沈砚之隔着玻璃看李雪,她正用手指在窗上写字,写的是“纸”字,收笔的弯钩在霜面上划出白痕,像极了文竹的新枝。“我爸当年把碎玉塞进石臼,是知道我每天都会去捣浆。”她的声音透过玻璃传过来,带着点雾气的湿,“他说玉碎了还有痕,纸烧了还有灰,只要我记得怎么造纸,就记得该怎么做人。”
沈砚之把那半块碎玉推过去。李雪的指尖在玻璃上停住,霜面的“纸”字被呵出的气晕开,露出底下更浅的刻痕——是无数个“爸”字,层层叠叠,像文竹盘在地下的根。“老头当年没接王老板的钱。”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还沾着点霜,“他是我爸的救命恩人,年轻时在山里救过我爸的命。十年前他替我爸顶罪,是怕我一个孩子没人管;十年后我把他的尸体扔进枯井,是怕别人知道他其实是病死的——他肺里全是松脂灰,撑不过那个冬天。”
油库废墟的铁皮堆旁,新栽的文竹抽出了嫩芽。沈砚之看着小王把那捆裹着账册的烧焦招牌放进证物箱,箱底垫着张新晒的桑皮纸,上面用红墨拓着“李记纸坊”四个字,是从老招牌的残痕里拓下来的,收笔处的弯钩被拓得格外清晰,像只手,正牵着纸页上的纹路往远处延伸。
“老周说,那根带皮肉的头发,发根的DNA和老头不符。”沈砚之的声音在风里散开来,带着松脂被晒干的暖,“是李建国的。他当年在油库被横梁砸中时,头发被卡在木头缝里,硬生生扯下来的——地窖里的‘还差一个’,其实是他留给自己的。”
李雪的肩膀在玻璃后抖了下,指缝里漏出的气在霜面凝成水珠,顺着“爸”字的刻痕往下淌,像滴没忍住的泪。沈砚之想起纸坊后院的文竹年轮,最高那道刻痕旁的“等”字,其实被人用指甲划了无数个小圈,把“等”字圈成了“到”字——就像她在红绸带背面刻的“账要清”,原来早就藏着“人会归”的意思。
离开看守所时,沈砚之把那枚刻着“雪”字的钥匙留在了接待台。钥匙柄的磨痕里还嵌着文具店的墨灰,像段没写完的故事。车驶过镇口的老槐树,看见几个小孩在纸坊门口围着晒架,用手指在桑皮纸上拓字,拓到“雪”字的弯钩时,都学着李雪的样子,把笔尖顿了顿,然后猛地勾上去,像要在纸页上戳出个洞,让阳光漏进十年前的那个雨天。
副驾驶座上的证物袋里,那半张林地转让书在风里轻轻晃。沈砚之忽然发现,转让书的边缘有圈极浅的齿痕,像被小孩用牙咬过——是十岁的李雪在油库外等父亲时,咬着纸角留下的。齿痕里还嵌着点银灰粉末,遇光后泛出的光泽,和文竹新抽的嫩芽上的露珠,一模一样。
纸间魅影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