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监护仪的滴答声在寂静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像秒针在心脏上敲打。

易胭的指尖刚触到苏岸颈侧的动脉，就被一股蛮力攥住——不是清醒时的克制，是野兽困于陷阱般的本能挣扎。

她闷哼一声，抬头撞进他眼底。

那双总是覆着冰霜的眸子此刻翻涌着血色，瞳孔缩成针尖，死死盯着虚空的某一点，仿佛正透过白色的天花板，望见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他小臂上暴起，像条蓄势待发的蛇。

“苏岸！”易胭加重了声音，试图拽回他的意识，“看看我！你在医院！”

他充耳不闻，喉间滚出破碎的气音，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

易胭忽然注意到，他另一只手正死死抵着左胸，那里的病服被冷汗浸得发透，隐约能看到绷带下凸起的旧伤轮廓。

七年前的记忆毫无预兆地撞进来。

那时他们还住在老城区的顶楼，夏天漏雨，冬天灌风。

有次她半夜被冻醒，发现身边的位置空着，转身看见他蹲在窗边，背对着她，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

月光从他指缝漏下来，她才发现他正用美工刀划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张揉皱的照片，上面有个笑得灿烂的年轻女孩。

“她叫晓晓，”他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铁片，“上周牺牲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他工作的真相，却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他再失眠，只会背过身去，留给她一道冷硬的脊梁。

她那时太年轻，以为爱能焐热所有冰冷，直到他突然消失，才明白有些鸿沟，不是热情就能填平的。

“放松。”易胭放缓了语气，腾出的手轻轻覆上他抵着胸口的手背。

她的掌心带着刚消过毒的凉意，像一片雪落在烧得滚烫的炭上。“旧伤不疼了，我给你换过药了。”

他的手猛地一颤，攥着她的力道松了松。

睫毛像被雨打湿的蝶翼，剧烈地颤动几下，终于缓缓阖上。

指缝间漏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困兽终于卸下防备，重新坠入黑暗。

易胭抽回手，掌心已经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红痕，渗着细密的血珠。

她没在意，转身去拿酒精棉，却看见赵队站在门口，烟头在阴影里明灭。

“他又梦到晓晓了。”赵队掐灭烟，声音里裹着疲惫，“那姑娘牺牲时才十九，是他带的第一个线人。”

易胭的动作顿住了。酒精棉在指尖泛着凉意，她忽然想起那张被划烂的照片，女孩扎着高马尾，笑得眼里有光。

“他总觉得是自己的错。”赵队叹了口气，走到病床边，看着苏岸沉睡的脸，“当年要是他反应再快半秒，晓晓就不会替他挡那一刀。从那以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跟自己较上了劲，案子一个接一个地啃，像要把命都搭进去。”

易胭低头整理着病历，笔在纸上洇出一个墨点。她想起他消失前的最后一个月，总说“再等等”，说“等这个案子结束”。

她那时还闹过脾气，说他眼里只有工作，现在才知道，那句没说完的话里，藏着多少她不懂的沉重。

“他左胸的旧伤……”易胭的声音有些发涩，“是不是跟晓晓有关？”

赵队沉默了很久，才点了点头：“晓晓替他挡的那刀，离心脏只差两公分。他说那刀该他挨，所以每次换药都不用麻药，说疼着才记得住。”

易胭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闷得发疼。

她想起他以前多怕疼，打针都会皱眉头，现在却把疼痛当成惩罚。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绝情，不过是他独自承担的赎罪。

凌晨五点的走廊飘着薄雾，易胭换好班，又折回病房。

苏岸睡得很沉，呼吸平稳了些，只是眉头还蹙着。

她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是刚才护士站小姑娘给的，橘子味的，是他以前最爱吃的。

糖纸撕开的声音很轻，她把糖放在他枕边，忽然看见他睫毛颤了颤。

“易胭。”

她手一抖，糖滚到了地上。

苏岸醒了，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星。

他没看她，视线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糖……给我。”

易胭捡起糖，剥开纸递过去。

他没接，只是看着她：“你还留着这习惯。”

她的指尖顿在半空。以前他出任务前，她总会在他口袋里塞颗糖，说“甜的能压惊”。这习惯，她自己都快忘了。

“顺手拿的。”她别开视线，把糖放在他手心，“赵队说你血压不稳，补充点糖分。”

他握着那颗糖，橘黄色的糖块在他苍白的掌心里，像团小小的火焰。

沉默在空气里蔓延，监护仪的滴答声又变得清晰起来。

“七年前……”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对不起。”

易胭的心猛地一缩，像被针扎了。

她以为自己会质问，会哭，可真听到这三个字，喉咙却堵得发不出声。

他终于转过头看她，眼底有红血丝，也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是医生，查房是职责。”她挺直脊背，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

“易胭，”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别再来了。”

走廊的风灌进来，吹得白大褂的下摆猎猎作响。

易胭没回头，只是抬手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

晨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条看不清尽头的路。

她知道，他不是在赶她走。

他是在保护她，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把所有危险都揽在自己身上，把所有温暖都推开。

可有些东西，一旦重新开始跳动，就不是一句“别来”能阻止的。

比如她刚刚在他病历本上写下的“心率稍快”，比如他攥紧那颗糖时，指节泛白的力度。

这道横跨七年的鸿沟，或许真的该填填了。

哪怕对岸是枪林弹雨，她也想试试，用手术刀剖开荆棘，用仁心渡一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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