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

凌银辰的膝盖在青砖上烙出淡淡的红痕,汗水顺着额角滑进衣领,黏得像夏末的蛛网。他偷瞥了眼身旁的妹妹,银星正踮着脚尖调整剑穗的位置,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梢,倒比剑穗更晃眼。

“脚跟再往下沉。”凌云霄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手里正转着枚铜钱,“银辰,你那架势是要去挑水?”

少年猛地绷紧膝盖,枪杆在掌心硌出两道红印。玄龙枪靠在兵器架上泛着冷光,那是父亲姚鉴栩昨晚擦了整整三个时辰的成果,枪缨里还卡着片没摘净的桂花。

厨房突然传来瓷碗落地的脆响。银星像只受惊的雀儿蹿出去,银辰也提着枪跟在后头,却见母亲正蹲在地上捡碎片,围裙上沾着金黄的桂花馅。

“娘,我来。”银星抓起扫帚的模样倒有几分练剑的架势,竹枝扫过砖缝时,惊起两只偷食的麻雀。

凌云霄捻起块沾着糖霜的碎糕塞进嘴里,眼尾扫过门槛外的人影:“看够了就进来搭把手,姚将军。”

姚鉴栩背着晨曦站在门口,玄龙枪斜倚肩头,枪尖挑着个油纸包。“镇西头张记的新出炉的,”他把纸包往桌上一放,油纸裂开的瞬间,芝麻香混着桂花香漫了满室,“刚在院外看银辰的马步,倒比上月稳些。”

银辰的耳朵腾地红了。上月他扎马步时偷学父亲耍枪,结果枪杆砸在脚背上,疼得他直掉眼泪,还是银星把自己的桂花糕分了他一半才哄好。

“吃完早饭继续练。”凌云霄把两碗甜粥推到孩子面前,粥面上浮着细密的桂花,“今日学枪刺的基本式,银星练剑挽花。”

银星舀粥的手顿了顿:“娘,挽花能打人吗?”

姚鉴栩正用布擦着玄龙枪的枪尾,闻言轻笑:“你娘当年用剑挽着花,挑落过三个蒙面人。”他忽然压低声音,“其中一个的腰带,还是你娘亲手解的。”

凌云霄扬手就把抹布丢过去,却被他稳稳接住。银辰和银星对视一眼,突然觉得嘴里的桂花糕甜得有些发腻。暮色漫进院子时,银辰的枪尖终于能稳稳停在稻草人的心口。他喘着气回头,见父亲正站在月光里调枪缨,玄龙枪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像条蛰伏的龙。

“手腕再松些。”姚鉴栩握住他的手往下压,枪杆突然震颤起来,震得银辰虎口发麻,“看到了?枪是活的,得顺着它的劲走。”

银星抱着剑坐在石阶上,剑穗垂在石板上画着圈。她数着哥哥刺出的枪影,数到第二十三下时,突然指着西厢房:“爹,娘在翻您的箱子呢。”

姚鉴栩的手猛地一紧,枪尖在月光下抖出细碎的寒芒。凌云霄抱着个红漆匣子从屋里出来,匣子里铺着暗纹锦缎,躺着枚锈迹斑斑的虎符。

“当年你镇守雁门关时,我偷偷藏的。”她用指尖摩挲着虎符上的裂痕,“那年冬天雪下得齐腰深,你带三百骑兵追敌,我就在城楼揣着这个等你回来。”

银辰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父亲半夜被紧急军报叫走,母亲也是这样抱着个匣子坐在窗边,直到天快亮时,窗纸上才映出父亲带霜的剪影。

“明日起教你们认兵符。”姚鉴栩把虎符放回匣中,锁扣合上时发出轻响,像极了兵器入库的声音,“银辰得知道枪不仅能护家,还得护着城门后的万家灯火;银星要明白,剑穗活不是为了好看,是要在乱军里看清敌人的破绽。”

银星突然抓起身边的木剑,对着月光挽了个歪歪扭扭的花:“娘,这样算看清破绽了吗?”

凌云霄笑着揉乱她的头发,指腹蹭到孩子耳后新长的软毛:“等你能让剑穗上的银铃只在出招时响,就算入门了。”

那天夜里,银辰梦见自己握着玄龙枪站在城楼上,枪缨里的桂花落在雪地里,开出一片金黄。他身后站着妹妹,剑穗上的银铃在风里叮当作响,像极了母亲哼的摇篮曲。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银辰正在院中练枪,骤雨打在枪杆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他想起父亲说的“枪要顺劲”,试着松了松手腕,枪尖竟在雨幕里划出道圆融的弧线。

“有点意思了。”姚鉴栩撑着伞站在廊下,玄龙枪靠在肩头,枪缨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坠着,“记住这种感觉,就像你娘揉面团时,力道得跟着面走。”

银星突然从屋里冲出来,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油纸被雨水浸得半透,露出里面深绿色的艾草。“张婆婆说这个煮水擦膝盖,就不疼了。”她把纸包往银辰怀里一塞,发梢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

凌云霄随后追出来,手里拿着两条干帕子:“冒失鬼,艾草要先炒过才管用。”她替银星擦头发时,忽然望向巷口,“今日街面怎么这么静?”

姚鉴栩的手猛地按在枪杆上,玄龙枪发出低沉的嗡鸣。雨幕尽头传来马蹄声,不是寻常商旅的节奏,倒像军骑的急行。他把伞塞给银辰:“带妹妹回屋,把后窗的木闩闩好。”

银辰攥着伞柄的手在发抖,却死死盯着父亲的背影。姚鉴栩解开兵器架上的玄龙枪,枪尖挑起雨帘的瞬间,他看见父亲腰间的玉佩在晃动——那是母亲去年生辰送的,玉上刻着朵桂花。

“爹!”银星突然喊出声,手里举着枚铜钱,“这个给你!娘说带着能平安!”

铜钱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姚鉴栩反手接住时,指腹触到上面温热的汗湿。他转身的刹那,玄龙枪在雨地里拖出长长的水痕,像条即将腾跃的龙。

银辰拉着妹妹躲在窗后,看见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枪缨上的桂花被雨水冲落,在青石板上洇出点点金黄。后半夜的风卷着雨丝撞在窗纸上,银辰数到第三十七次檐角滴水时,银星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攥着他的衣袖呜咽:“哥,我梦见爹的枪缨掉了。”

他摸黑找到火折子,刚点亮油灯,就见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正绾着头发,发间别着支银簪,簪头是朵桂花。“我去趟军营。”凌云霄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你们锁好门,天亮前不管谁叫门都别开。”

银星突然扑过去抱住她的腰:“娘,您带我的剑去!”她床头的木剑还带着孩子气的雕刻,剑穗是母亲用红绳编的,里面裹着颗小石子——那是去年在河滩捡的,银星说像星星。

凌云霄弯腰捡起木剑,剑穗扫过她掌心时,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姚鉴栩出征前也是这样站在门口,她把自己的佩剑塞进他怀里,剑鞘里藏着块桂花糕。

“等着娘回来做桂花糕。”她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顶,转身时,银簪在油灯下闪了闪,像极了剑穗上的银铃。

门轴转动的轻响落定后,银辰搬来条长凳抵住房门。银星抱着膝盖坐在桌前,忽然指着油灯旁的油纸包:“哥,那是爹早上带回来的芝麻酥。”

两人分食芝麻酥时,听见院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得像练枪时的呼吸节奏。银辰把自己那块里的芝麻挑出来放到妹妹碗里,就像每次母亲分桂花糕时,总把带馅的那半给他们。

天光泛白时,银星突然指着窗纸:“哥,你看!”

晨光穿透雨雾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极了枪杆的轮廓。紧接着,门环被轻轻叩响,三声,不疾不徐,是父亲每次回家的节奏。

银辰拉开门闩的瞬间,闻到了熟悉的桂花香。姚鉴栩站在晨光里,玄龙枪的枪缨上沾着片新鲜的桂花,凌云霄站在他身侧,手里的木剑斜倚肩头,剑穗上的红绳被雨水浸得发亮。

“回来做桂花糕了。”凌云霄笑着扬起手里的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新糯米,“张记的桂花今早刚采的,甜得很。”

银星扑过去抱住母亲的腰,银辰却盯着父亲的枪缨。姚鉴栩察觉到他的目光,抬手摘下那片桂花递过来:“你娘在军营外的老桂树上摘的,说比咱家院里的香。”

少年捏着那片带着晨露的桂花,突然明白母亲说的“刚柔都在心里”是什么意思。就像父亲的枪能劈开风雨,母亲的剑能护住灯火,而他和妹妹的马步与剑穗里,藏着往后要守护的日子。

厨房很快飘出甜香,银辰站在灶台边看母亲揉面,银星正蹲在院里用剑穗逗那只总来偷食的麻雀。姚鉴栩坐在兵器架旁擦拭玄龙枪,阳光透过枪缨的缝隙落在他手背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银辰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的城楼上,枪缨落满桂花,剑穗摇着星光,而城下的万家灯火里,总有一盏是为等待的人亮着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里还留着枪杆的压痕,像枚浅浅的印记,刻着往后要走的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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