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肃·德宁纪
【深宫局?】
【不过是我掌心戏码。】
【恩宠为刃,骄纵作甲。】
【谁若挡路,碾碎便是。】
【这宫墙,困不住我的野。】
【要赌?便赌谁先跪地求饶。】
【纵是玫瑰带刺,也得任我攀折。】
故事三:大肃京三十载,顺懿帝微服巡边归朝,携一神秘女子入宫。此女名阮绯辞,实为狐妖化形。帝自此圣心迷乱,渐疏朝政。群臣屡谏无果,公孙太傅因直言犯颜,竟遭赐死,且公孙一族三代禁入朝堂。此事震动朝野,百官皆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三年后,阮绯辞已封柔妃,居绯云宫。她诞下七公主陆姝宁,获赐封号“德宁”。绯云宫内一时欢腾,柔妃对爱女极尽宠溺,奇珍异宝自四方纳贡,山海佳肴由御膳房专奉,皆只为博公主一笑。
时光荏苒,德宁公主年至十二,性情却阴晴难测。她时而天真烂漫,眼波流转间尽是对世间万物的好奇;时而乖戾狠绝,翻脸之际眉眼凝霜,宫中内侍见之皆心生畏惧。众人侍奉时无不屏息敛声,唯恐稍有差池便触怒这位金枝玉叶。
柔妃却始终护短,只言女儿年幼,心性尚未定形,任其在绯云宫中肆意而为。德宁公主在帝王的无尽宠爱与母亲的无度纵容下成长,虽身负“品德安宁”的美好期许,却在暗流涌动的宫闱之中,养出了一副复杂难测的性子。她恰似深宫中一株肆意生长的玫瑰,既得明艳动人之姿,亦藏尖锐锋锐之刺。
*
大肃京三十有三,岁在庚辰。朔风卷地,撼紫禁城堞,呜呜然如老鸮夜啼。金水桥畔冰澌未解,御街两侧槐柳萧疏,唯余寒鸦啄雪,偶落朱红宫墙,添几分肃杀。
乾清宫暖阁,地龙烧得正旺,熏得满室檀香凝滞。官家陆承煜临窗而坐,玄色常服上绣暗金龙纹,随动作隐现微光。他指尖叩着紫檀木案,案上摊着陕西路灾情奏报,墨迹已干,却迟迟未批。目光越过窗棂,落在宫墙尽头那抹绯色——那是绯云宫的方向,三年来,已成他目光最常栖息处。
“官家,柔妃娘娘遣人来问,晚膳用炙羊肉还是脍鲤?”内侍省都知王瑾躬身进言,声气低婉如蚊蚋。
官家回神,眸中那点因思念而起的柔色倏然敛去,复归深潭般的沉郁。“炙羊肉吧,加些秦椒。”他淡淡道,指尖在奏报上点了点,“陕西路的折子,发往政事堂,让相公们议个章程。”
王瑾应喏,偷觑官家神色,见他眉峰微蹙,便知方才那瞬的温和不过是错觉。自三年前官家自北境带回阮氏,这宫墙里的天,就渐渐变了颜色。昔日那个锐意革新、五更即起批阅奏章的官家,如今常是日上三竿才临朝,遇有争议,便以“柔妃身子不适”为由辍朝。
公孙太傅便是那时去的。记得那日也是寒天,老太傅白发如雪,跪在太极殿外,自辰时至申时,额头磕得血渍凝在青砖上,与冰雪相融。“妖妃惑主,国将不国”八字,字字泣血。官家终是动了怒,掷出一道“赐死”的口谕,连带公孙氏三代不得入仕的旨意,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朝局,溅起的血沫子,至今还凝在百官心头。
王瑾垂眸,不敢再想。这宫里的人,活的不是日子,是分寸。公孙家倒了,满朝文武便都学会了缄口。如今朝堂上,除了逢迎,便是沉默。
绯云宫与别处不同。虽值深冬,宫内却暖意融融,廊下悬着鲛绡宫灯,映得阶前那丛移植自岭南的素馨花兀自开得热闹。暖阁内更不必说,银丝炭烧得屋里如春,阮柔妃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随呼吸轻晃。
“娘娘,公主殿下在偏殿拆了波斯国进贡的琉璃盏。”贴身侍女画屏轻声回禀,语气里带着几分难掩的忧色。那琉璃盏是西域小国花费三年才炼成的珍品,昨日刚送入宫,官家特意赐给了七公主。
阮柔妃抬眸,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她本是青丘狐族,修得人形已历千年,姿容自是非凡,只是那双眸子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不属于人的狡黠。“拆便拆了,”她懒懒拨弄着腕间玉镯,“不过是些亮晶晶的石头,哪有我儿姝宁一笑值钱。”
画屏喏喏退下。她伺候柔妃近十年,从北境随驾到入宫封妃,亲眼看着这位狐族女子如何以媚术惑主,如何将官家的宠爱牢牢攥在掌心。更看着七公主陆姝宁从襁褓婴儿长成如今的模样——十二岁的少女,身量已初显窈窕,眉眼像极了柔妃,却比母亲多了几分骨子里的戾色。
偏殿内,陆姝宁正蹲在地上,看内侍们收拾一地琉璃碎片。她穿着石榴红撒花袄裙,裙摆沾了些碎渣,却毫不在意。方才还笑得咯咯作响的小脸,此刻已覆上一层寒霜。
“碎得不够匀净。”她忽然开口,声音清脆如银铃,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旁边捧着扫帚的小内侍手一抖,扫帚“当啷”落地。
陆姝宁转头看他,眸中闪过一丝戏谑:“怎么,怕了?”
小内侍“噗通”跪下,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是上月刚从浣衣局调过来的,听闻这位德宁公主的厉害,今日才算亲见——不过是琉璃盏拆得不合心意,便能让周遭空气都冻成冰。
“起来吧。”陆姝宁忽然笑了,伸手去扶他,指尖触到内侍衣袖时,却猛地用力一拧。小内侍痛得闷哼,额上冷汗涔涔,却不敢再出声。“本公主教你,”她凑近他耳边,声音甜软如蜜糖,“碎东西,要像撕锦缎一样,得听响儿。”
说罢,她松开手,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青瓷笔洗,抬手便要掷。
“公主!”画屏恰好进来,见状惊呼,“这是官家昨日刚赏的汝窑珍品!”
陆姝宁手一顿,转头看画屏,眼神瞬间冷下来:“你敢管我?”
画屏连忙跪下:“奴才不敢,只是……娘娘唤公主用晚膳呢。”
“哼。”陆姝宁将笔洗重重放回架上,釉色莹润的笔洗晃了晃,险些坠地。她拂袖而去,经过小内侍身边时,故意抬脚,狠狠踩在他手背上。
骨裂的脆响伴随着压抑的痛呼,在暖阁里格外刺耳。陆姝宁却像没听见,径直走向正殿,裙裾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香风,混着淡淡的血腥味。
酉时,官家移驾绯云宫。刚进殿门,便见陆姝宁扑过来,抱住他的腿撒娇:“爹爹!”
官家素来严峻的面容瞬间柔和,弯腰将女儿抱起:“今日又顽了些什么?”
“姝宁在看书呢。”陆姝宁仰起脸,笑得天真无邪,“看《女诫》。”
阮柔妃从内室走出,闻言笑道:“这孩子,上午还在拆琉璃盏,这会儿倒说看书了。”
“那是因为琉璃盏不好玩,”陆姝宁噘嘴,“还是《女诫》有趣,里面说‘妇德妇言’,姝宁都记下了呢。”
官家朗声大笑,抚摸着女儿的发顶:“我儿真乖。不愧是朕赐名‘德宁’的公主,将来定是贤良淑德的典范。”
王瑾侍立一旁,看着这父慈女孝的场面,嘴角扯出一抹几不可见的苦笑。谁不知这位德宁公主,把《女诫》撕了又粘,粘了又撕,方才还踩断了内侍的手骨。可这话,谁敢说?
晚膳时,陆姝宁给官家布菜,动作乖巧,眼神清澈,仿佛日间那个乖戾的少女只是幻影。她夹起一块炙羊肉,递到官家嘴边:“爹爹尝尝,这个最好吃。”
官家张口接住,眼中满是宠溺。他忽然看向阮柔妃:“过几日上元节,让钦天监选个好日子,给姝宁加冠吧。”
阮柔妃眸光一闪,笑道:“官家说了算。只是姝宁还小……”
“不小了,”官家打断她,“十二岁,该懂些事了。朕已让人备下了冠礼的礼器,就用当年太宗皇帝赐给长公主的那套。”
陆姝宁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加冠?她才不在乎什么冠礼,她在乎的是,加冠之后,是不是就能去御花园西边那片禁地了?听说那里锁着前朝的秘辛,还有……会说话的鸟儿。
晚膳罢,官家去偏殿处理政事,阮柔妃拉着陆姝宁的手回内室。“加冠后,行事要更谨慎些。”柔妃抚摸着女儿的脸颊,语气难得正经,“宫里眼线多,别让人抓住把柄。”
陆姝宁甩开她的手:“怕什么?有爹爹护着我。”
“傻孩子,”柔妃轻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官家的宠爱,是蜜糖,也是毒药。你外祖父那边……最近不太平,我们得更小心。”
陆姝宁不懂外祖父是谁,只知道母亲偶尔会在深夜对着月亮说话,说些“青丘”、“族规”之类的字眼。她不耐烦听这些,转身跑到窗边,看着天上的寒月。月光洒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思。
同一时刻,东宫偏殿。
太子陆景琰正临窗读书,面前摊着的是《资治通鉴》,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梨树上。他今年二十有一,已在东宫待了十年。十年间,他看着父亲从励精图治到沉迷后宫,看着阮氏从无名女子到权倾后宫的柔妃,看着七妹陆姝宁从襁褓婴儿长成如今这副模样。
“殿下,绯云宫那边传来消息,官家要给七公主加冠了。”伴读李默低声道。
陆景琰翻过一页书,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
“可是……”李默急道,“那套礼器是太宗赐给昭宪长公主的,当年先皇后想给二公主用,官家都没允。如今给七公主……”
“父皇的心意,岂是你我能揣测的?”陆景琰合上书,语气冷淡,“备好贺礼便是。”
李默看着太子清瘦的侧脸,欲言又止。他知道太子心里苦,生母早逝,父皇偏心幼妹,柔妃又处处提防东宫,这储君之位,坐得如履薄冰。
正说着,殿外传来脚步声,是内侍省的人送来了官家的赏赐——一箱蜀锦,说是给太子妃做春装的。
“替本宫谢过父皇。”陆景琰淡淡道,目光重新落回书页,只是这一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看的是哪一行。
太极殿西侧的宗正寺衙门,灯火通明。
宗正卿赵德芳正对着一幅族谱发呆。族谱上,公孙氏的名字已被墨笔涂去,黑沉沉的一片,像一块伤疤。他想起三年前公孙太傅死时的情景,老人穿着朝服,端坐在家中,饮下毒酒时,目光望着皇宫的方向,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悲凉。
“大人,这是今日各王府递来的请安帖。”属吏将一叠帖子放在案上。
赵德芳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是荣王的。荣王是先帝幼子,与官家同父异母,素来不涉党争,今日却在帖中隐晦提及“七公主加冠,礼逾常制”。
赵德芳苦笑。礼逾常制?这三年来,逾制的事还少吗?柔妃的车驾用了皇后的规格,绯云宫的陈设僭越了东宫,如今连前朝礼器都要给一个十二岁的公主用……百官敢怒不敢言,只能借宗正寺这条线,试探一下风向。
他拿起朱笔,在荣王的帖子上批了“知道了”三个字,然后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前。夜已深,宫墙内的灯火星星点点,绯云宫那片最亮,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烧得人心里发慌。
他想起年轻时,与官家、公孙太傅一同在太学读书的日子。那时官家意气风发,说要做“中兴之主”;公孙太傅耿直,说要“辅君王,安天下”;他自己则立志“正宗法,明礼仪”。
如今,中兴之主沉迷温柔乡,耿直太傅魂归黄泉,他这个宗正卿,只能对着族谱叹气。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个无助的困兽。
三更梆子响过,绯云宫终于静了。
陆姝宁却没睡。她悄悄溜出寝殿,凭着记忆,往御花园西边的禁地走去。月光洒在她身上,像披了一层银纱,小小的身影在宫道上穿梭,灵活得像只猫。
禁地方圆十里,四周围着丈高的红墙,墙头上爬满了荆棘。陆姝宁找到一处相对低矮的墙角,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的银匕,这是她从一个侍卫身上“借”来的。她用匕首拨开荆棘,露出墙根的一个小洞——这是她去年发现的,据说通往禁地深处。
她正要钻进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公主殿下,夜深露重,怎可在此徘徊?”
陆姝宁吓了一跳,转身见是王瑾,顿时松了口气,随即又换上一副恼怒的神情:“王伴伴,你跟踪我?”
王瑾躬身行礼:“奴才不敢,只是官家不放心公主,让奴才跟着看看。”他顿了顿,又道,“禁地凶险,有猛兽,还有……不干净的东西,公主还是回吧。”
陆姝宁盯着他,忽然笑了:“王伴伴,你说的不干净的东西,是像我娘亲那样的吗?”
王瑾脸色骤变,“噗通”跪下:“公主慎言!”
陆姝宁见他吓成这样,觉得无趣,撇撇嘴:“回去就回去,有什么了不起。”她说着,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禁地,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王瑾看着她的背影,长长松了口气,额上已惊出冷汗。这七公主,年纪不大,心思却深不可测,刚才那句话,分明是试探。他不敢多想,连忙跟上。
月光下,禁地的红墙沉默矗立,墙内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这深宫,窥视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大肃京的三十三年,就这么在平静与暗流中,慢慢走向未知的将来。而那株在绯云宫肆意生长的玫瑰,才刚刚开始展露她的锋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