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肃·德宁纪

上元节刚过,青丘的异动便如惊蛰后的虫豸,渐次显形。

先是钦天监奏报,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有妖星犯主,其色青碧,状如狐尾,恐于国祚不利。官家阅后,只淡淡拂去奏疏:“一群腐儒,危言耸听。”转头便命人将钦天监监正杖责二十,贬去了雷州。

消息传到绯云宫,德宁正临窗临摹《女诫》,笔尖蘸着朱砂,在“妇德”二字上反复涂描,红得似要滴出血来。“爹爹这是欲盖弥彰。”她放下笔,看着宣纸上晕开的红痕,“越是怕什么,越要压什么。”

阮柔妃正对着铜镜描眉,闻言勾了勾唇角,铜镜里的倒影闪过一丝狐相:“他是怕你我不安。这老东西,倒是比年轻时多了几分温情。”她用螺子黛点了点眼角,“玄渊那厮想借天象做文章,未免太天真。”

话音未落,画屏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脸色发白:“娘娘,这是从北境快马送来的,说是……说是蛮族首领的首级。”

锦盒打开的瞬间,一股腥气混着异香扑面而来。首级双目圆睁,脖颈处的伤口泛着青黑色,竟是被生生撕裂的。德宁凑近看了看,指尖在首级耳后轻轻一捻,捏下一点银灰色的绒毛:“是青丘的‘裂风兽’。玄渊杀了蛮族首领,是想嫁祸给我们。”

阮柔妃的眉峰骤然绷紧:“他想逼北境蛮族与大肃反目,好坐收渔利。”她将锦盒合上,腥气被隔绝在盒内,“传我的话,让北境暗线散布消息,就说蛮族首领是被青丘妖物所杀,与大肃无关。”

画屏领命而去,德宁却望着窗外的飞絮出神:“母亲,裂风兽是青丘的神兽,玄渊敢私自动用,怕是……”

“怕是族长真的死了。”阮柔妃接口道,语气冷得像冰,“老东西没了顾忌,便敢如此放肆。”她走到德宁身边,抚上女儿的发顶,“宁儿,明日随我去一趟皇家寺庙吧。说是礼佛,实则……去会会玄渊的人。”

皇家寺庙在京郊的玉泉山,香火鼎盛。德宁随阮柔妃乘銮舆前往,山路蜿蜒,两侧的松林里,隐约有玄甲卫的身影——那是官家暗中派来的护卫。

“爹爹倒是谨慎。”德宁掀起车帘一角,看着林子里一闪而过的甲胄反光,“只是这些凡人,挡得住青丘的狐狸吗?”

阮柔妃闭目养神,指尖转着一串紫檀佛珠:“挡不住,却能做个见证。玄渊若敢在寺庙动手,便是打官家的脸,打大肃的脸。”她忽然睁开眼,眸中闪过精光,“到了。”

寺庙门前,方丈已率僧众等候。寒暄间,德宁注意到方丈身后站着个青衣僧人,眉目清癯,左手无名指却比常人短一截——那是青丘狐族化形时的破绽,因修炼时需断指为誓,方能习得秘术。

礼佛完毕,方丈邀阮柔妃去后殿品茗,德宁借口闲逛,独自一人往偏殿走去。那青衣僧人果然跟了上来,在月洞门处拦住她:“公主留步。”

德宁转身,笑靥如花:“大师有事?”

僧人合十行礼,声音却带着狐族特有的沙哑:“长老有令,劝公主一句,早日随柔妃归族,尚可保全性命。否则,青丘铁骑踏破皇城之日,便是公主殒命之时。”

“哦?”德宁歪头看他,指尖把玩着腰间的玉佩,“长老可知,我昨日在御花园,见了只青绿色的狐狸?它说,玄渊长老快撑不住了,青丘内部已有人想取而代之。”

僧人的脸色骤变:“你胡说!”

“我胡说?”德宁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那狐狸还说,当年屠戮青丘的,除了大肃先祖,还有玄渊长老的一份力。他与先祖交易,用族人的命换了长生秘术,如今却打着‘复仇’的旗号,不过是想独占青丘罢了。”

僧人浑身颤抖,眼中满是惊惧:“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德宁后退一步,笑得狡黠,“回去告诉玄渊,我母女俩在这宫里住得好好的,不劳他费心。若他再敢兴风作浪,我不介意把这些‘秘闻’,抄个百八十份,贴遍青丘的山山水水。”

僧人踉跄后退,看着眼前十二岁的少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他匆匆行了一礼,转身便走,袈裟的一角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慌乱的风声。

德宁望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敛去。这些话,一半是她猜的,一半是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的。青丘的水,比这深宫还要深,她赌的,不过是玄渊的心虚。

回到宫中时,已是黄昏。王瑾候在宫门口,见她们回来,忙上前道:“娘娘,公主,东宫派人来了,说太子殿下偶感风寒,请了太医,却总不见好,想请柔妃娘娘赐些安神的香丸。”

阮柔妃脚步一顿:“他倒是会选时候。”她对德宁递了个眼色,“去看看吧。”

东宫偏殿,药味弥漫。陆景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见德宁进来,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她按住:“太子哥哥躺着便是,妹妹只是来送药的。”

她将一个锦盒放在案上,里面是阮柔妃炼制的香丸,香气清冽:“这香能安神,哥哥好生休养。”

陆景琰看着她,眼中闪过复杂:“七妹今日去了玉泉山?”

“嗯,陪母亲礼佛。”德宁坐在榻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个苹果,用银刀细细削着,“哥哥怎么知道?”

“京郊的暗线看到了。”陆景琰咳了两声,“听说……青丘的人也在?”

德宁削苹果的手一顿,抬眸看他:“太子哥哥想知道什么?是想知道他们为何而来,还是想知道,我母女俩是不是真的‘妖物’?”

陆景琰沉默片刻,低声道:“无论你们是什么,终究是大肃的人。北境不稳,青丘虎视眈眈,若此时内斗,只会让外人有机可乘。”

德宁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苹果皮连成一条线,没有断开:“哥哥倒是比爹爹看得透彻。”她忽然笑了,“只是哥哥信我吗?”

陆景琰接过苹果,指尖触到微凉的果肉:“信与不信,又能如何?”他看着眼前的少女,想起她在冠礼上的锋芒,想起她扳倒周显的狠厉,忽然觉得,或许与她联手,才是眼下唯一的出路。

“青丘的裂风兽杀了蛮族首领。”陆景琰缓缓道,“我已让人去联络蛮族的二王子,许他粮草,助他继位,条件是……共同抵御青丘。”

德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哥哥倒是有魄力。只是,爹爹那边……”

“父皇那边,我去说。”陆景琰的语气坚定,“他纵是再宠你们,也不会拿大肃的江山开玩笑。”

德宁站起身,理了理裙摆:“那妹妹就静候佳音了。”她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了,哥哥的风寒,怕是‘心病’吧?这香丸治不好,不如……去看看坤宁宫的旧人?”

陆景琰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曹皇后虽被废,却在冷宫里藏着不少当年的旧部,或许能从她们口中,查到些青丘的线索。

三日后,官家召集群臣,宣布与北境蛮族结盟,共同抵御“境外妖物”。百官虽惊疑不定,却无人敢反对——毕竟,蛮族的使者已在殿外候着,北境的军报也一日三封,容不得他们犹豫。

阮柔妃看着官家在御书房批阅结盟文书,指尖在他背后轻轻划过,语气带着慵懒:“官家倒是舍得。那些粮草,够绯云宫用十年了。”

官家握住她的手,眼中带着疲惫:“宁儿说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青丘的狐狸若真敢来,朕便让他们有来无回。”他顿了顿,“只是……玄渊敢动裂风兽,怕是真有恃无恐。”

“官家放心。”阮柔妃靠在他肩头,声音柔媚,“我已传信给青丘的旧部,他们会在暗中相助。玄渊想当族长,没那么容易。”

德宁在一旁研墨,听着父母的对话,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她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青丘的铁骑,蛮族的弯刀,东宫的隐忍,还有深宫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终将在某一日,碰撞出最烈的火花。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宣纸上,将“结盟”二字照得雪亮。德宁提起笔,在文书的末尾,轻轻点了一点朱砂。那红点像一滴血,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圈淡淡的红痕,如同深宫中,那抹永不褪色的锋芒。

这大肃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却也比往年,更冷了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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