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的旧勋章
纽约城的地上部分,五角大楼那巨大的、棱角分明的灰色建筑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一个蹲伏的钢铁巨兽。空气中悬浮的纳米除尘器无声地工作着,过滤着这座超级都市的各种污染气体。罗辑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便装,步履从容,身形挺拔如松,看上去变年轻了许多,时光的刻刀仿佛在他身上失了效,只留下一种沉淀后的沉静。他身旁的庄颜,则像一株雨后初绽的百合。简单的米白色连衣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身,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颈侧。她的眼神清澈依旧,带着一种未被岁月磨损的温柔与沉静,容颜停留在二十五岁的模样,仿佛从一幅古典画中走出,行走在这座充满未来感的钢铁丛林里。
他们穿过由脑电波和神经图谱自动识别开启的厚重合金门,步入大楼内部。与外面世界的喧嚣和科技感不同,这条通往美国国防部长办公室的走廊异常安静,甚至有些……陈旧。脚下深红色的地毯磨损得露出了底色,墙壁上大大小小的显示屏大多处于休眠状态,蒙着一层薄灰。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皮革和一种长久封闭房间特有的、略带霉味的沉寂。偶尔有穿着旧式军装或西装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办公室的门无声滑开。巨大的空间几乎被空旷占据。光线从一侧高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一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孤零零地摆在中央,桌面上异常整洁,只有一角放着一个老式金属咖啡杯,杯口边缘残留着干涸的褐色渍迹。除此之外,就是一摞摞摆放得整整齐齐、却显然很久无人翻动的纸质文件——在这个信息流统治一切的时代,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个古老的符号。
弗雷德里克·泰勒就站在窗边。他背对着门口,身形瘦长,穿着一套熨烫得一丝不苟、但款式明显属于上一个时代的深色西装。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略显佝偻的轮廓,稀疏的银发在强光下近乎透明。他正出神地望着窗外下方川流不息的悬浮车流和更远处拔地而起的、闪烁着全息广告的摩天楼群,那些属于新时代的、他早已无法理解和参与的勃勃生机。
“泰勒先生。”罗辑的声音不高,清晰地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
泰勒的背影明显僵硬了一下,随即缓缓转过身。那张戴着宽边眼镜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皮肤松弛,透着一股被时间风干的疲惫。镜片后的眼睛在看到来客时,先是掠过一丝茫然,随即被一种混杂着惊讶和复杂情绪的微光点亮。他的嘴角极其费力地向上牵扯,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只让那些皱纹更深地堆积起来,显得僵硬而勉强。
“呀……”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长久沉默后的沙哑,“是罗辑博士啊。欢迎,欢迎。”他的目光随即落在罗辑身边的庄颜身上,那僵硬的“笑容”似乎融化了一丝,透出一点真实的、属于旧日时光的温和。“还有……庄颜小姐。请进,请坐。”他有些迟缓地指了指办公桌对面两张宽大、却同样显得孤零零的真皮沙发。
罗辑和庄颜依言坐下。沙发很柔软,却带着一种久未使用的、皮革特有的冰凉触感。罗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巨大而空旷的办公室,扫过那些蒙尘的屏幕和整整齐齐却毫无生气的文件堆。萨伊特意将这位前美国国防部长、失败的面壁者,安置回他曾经权柄煊赫的旧位。但其实,在地球联合政府高度集权、太空军才是真正力量核心的当下,这个位于纽约地上旧时代的权力象征,早已被抽空了实质,只剩下一个供人凭吊的空壳。萨伊的用意,罗辑和庄颜都心知肚明:一种仁慈的流放,一个体面的养老院,让他守着昔日的荣光(或耻辱)的残骸,平静地度过余生。雷迪亚兹避开了故地,在北美太空军找到了新的位置;希恩斯凭借其智慧,在人类文明议会中找到了新的价值。只有泰勒,被留在了这时间的琥珀里。
“最近还好吗?”罗辑开口,声音温和,关切的目光落在泰勒脸上。
泰勒正有些手忙脚乱地想给他们倒水,手指碰到那个老式咖啡杯,又缩了回来。听到罗辑的问话,他动作顿住,脸上那点强撑的温和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层更深的、几乎是习惯性的疲惫和自嘲。“呃……”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走回自己的高背椅坐下,身体陷进去,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还好吧……反正……”他摊了摊手,瘦长的手指在空旷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事做。看看报告,”他指了指那堆整齐的文件,“签签字……清闲得很。”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轻松,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深处,却是一片荒芜的沉寂,如同窗外阳光永远照不到的角落。
话题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滑开。聊了聊新宇宙物理法则的细微差异对基础科研的影响,聊了聊重建中的地月交通网络,甚至聊了聊纽约城新开的几家口碑不错的餐厅——那些充满烟火气的话题。庄颜安静地坐在一旁,大部分时间只是倾听,偶尔在泰勒提到某个旧日地名或事件时,清澈的眼眸会微微闪动一下,仿佛被微风吹皱的湖面。她端起泰勒终于倒来的温水,小口啜饮着,姿态宁静得像一幅画。
话题不可避免地,如同被暗流推动的船,滑向了那个深埋的礁石。
“……有时候,坐在这里,”泰勒的目光飘向窗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看着外面那个……新世界。我就会想,当年那个计划……”他顿住了,瘦削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某种苦涩的东西。他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罗辑,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那里面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冷漠孤高,只剩下赤裸裸的、近乎乞求理解的痛苦和自我鞭挞的锋利。“量子幽灵舰队……把人类舰队变成量子态去攻击三体人……”他短促地、自嘲地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愚蠢。简直是……荒谬绝伦的愚蠢!我怎么会……怎么会想出这么……异想天开的东西?”他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破壁人的冷笑和“对面壁者的笑”,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真正离开过他。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被隔绝过滤后显得模糊不清的嗡鸣。
罗辑没有立刻开口。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沉静地迎向泰勒眼中翻涌的痛苦和自我怀疑。那目光里没有评判,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经历过最深黑暗、背负过最重枷锁后的透彻理解。
“泰勒先生,”罗辑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作为面壁者,我们被赋予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重压。不仅仅是对抗一个强大到令人绝望的外星文明,更要独自背负整个世界的命运,在绝对的孤独和欺骗中,去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胜机。”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泰勒紧握的拳头,扫过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仿佛在阅读一部写满挣扎与孤独的史书。
“在那种极端、那种令人窒息的紧急情况下,”罗辑的声音更沉,也更坚定,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起的是理解的涟漪,“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计划是完美的。恐惧、压力、孤独,会扭曲最清醒的头脑。”他看着泰勒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能在那种境地里,摒弃杂念,做出自己的判断,并为之付出努力去执行——无论那计划在事后看来如何——这本身,就已经需要巨大的勇气和担当。这,已经很不错了。”
“很不错……”泰勒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第一次听到它们。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里面翻涌的激烈情绪——痛苦、自嘲、绝望——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冰,瞬间凝固了。随即,那冰层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龟裂。那是一种被理解、被看见、被卸下部分重负的震颤。他紧绷的肩膀向下松懈了一丝,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指甲印。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后的颤抖。他避开了罗辑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年斑的手背,喉结再次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竭力压制着什么。
庄颜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她清澈的目光在罗辑沉稳的侧脸和泰勒低垂、微微颤动的头颅之间流转。她轻轻放下水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罗辑放在膝上的手背,一个无声的、充满温度的小动作。
办公室里的光线似乎变得更加柔和了。窗外,悬浮车流依旧无声地穿梭,巨大的全息广告变换着炫目的色彩。而在这间空旷、陈旧、仿佛被时代遗忘的办公室里,现在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外面的车辆透过窗户传来的微微喧嚣。失败者的勋章,沉默地挂在墙上,也刻在心上。但此刻,这沉默中,似乎有某种坚硬冰冷的东西,在前面壁者间理解的目光下,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
声明:本文章是依据三体世界观编写的二创作品,与现实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