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台夜话
内衙署·魏劭营帐。暮色透过帐布缝隙渗入,在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魏劭执笔的指尖微顿,墨汁在竹简上晕开一小片阴云。
帐帘突然被掀开,魏梁大步跨入,铁甲上还沾着街巷里的尘土。他将竹简重重搁在案上,竹片相撞发出清脆的啪响:"主公,城中粮草兵器已经清点完毕,登记在册。"
魏劭目光未离公文,朱笔在"永宁渠重修"几个字上画了道赤线:"户籍清查好了吗?"
魏梁抓了抓后脑,束发的帛带歪斜着挂下一缕:"还没有。"
竹简突然被搁在案上。魏劭抬眼时,烛光在他眸中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 "辛都甫经战乱,百废待兴,应当尽快清查户籍,组织青壮劳力修复城中房屋庙宇,重建辛都城。"
"城中百姓……"魏梁的指节无意识摩挲着刀柄缠绳,"不太配合。"
案角的玉兰突然落下一片花瓣。魏劭指尖一顿:"为何?"
"李肃那厮——"魏梁突然拔高了声调,又猛地咬住后槽牙,"也不知道如何编排我们的,不提也罢。"
烛芯爆了个灯花。魏劭抬手掐灭溅到舆图上的火星,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河面: "过阵子就好了。近日不可无端劳动百姓,记得给米粮,给钱。"
待魏梁的脚步声远去,魏劭忽然伸手触碰那束玉兰。花瓣上的露珠滚到他指尖,凉得让他想起昨日长街上,那女子睫毛上将落未落的泪,待反应过来后他猛的摇了摇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魏劭猛地回神,一把攥皱了染香的军报,他起身按剑,刀鞘撞翻瓷瓶也浑然不觉,他忽然拾起地上未蔫的那枝玉兰,帐外忽起夜风,吹灭了最后一盏灯。
辛都信邸·檀台,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辛都城。暮色四合,残月如霜。淑珩倚在檀台斑驳的石栏前,素手轻拢被夜风撩起的披风。远处未熄的余火在废墟间明灭,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却衬得眸中思绪愈发清冷。
"好在这里是辛都,不是青州,不是郢都......"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战靴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力度。
"你自青州而来?"
淑珩转身时,发间步摇纹丝未动,唯有耳畔一缕青丝随风轻拂。月光流淌过她精致的下颌线,在颈间投下浅浅的阴影。
"见过巍侯。"她微微欠身,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影,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魏劭眸光微动。眼前女子立在月光里,素衣墨发,宛如一幅水墨丹青。他缓步上前,铠甲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铮鸣:"既已知晓我的身份,为何不怕我?"
淑珩抬眸,眼中似有星子闪烁:"巍侯宽厚,为何要怕?"
夜风忽急,将她披风下摆吹得猎猎作响。魏劭不自觉地伸手,为她挡去迎面而来的风沙。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淑珩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更深的探究。
"宽厚?"魏劭低笑,目光扫过远处萧索的街巷,"这满城的百姓可都是对我避之不及啊。"
淑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栏上的裂痕:"若是巍侯真如传言那般,怎会暗中命人给百姓发放银钱米粮?昨日长街之上又怎会救下我呢?"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魏劭侧目,发现月光下她的眼眸竟带着几分通透的琥珀色,像是能看穿人心。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几只栖鸟。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魏劭突然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几分。
魏劭抬眸望着这座满目萧条的城池,眼中晦暗不明,淑珩有些微微一怔,微微侧头看向他,魏劭侧身与她对视,眼眸深邃,让人轻易看不透,嘴角微勾道:“你是青州人?”
淑珩微微偏头,这个动作让她耳坠上的明珠轻轻晃动:"是,不过已经很多年不曾回去了。"
"为何?"青州富庶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又怎会放着那般好地方不回呢。魏劭不自觉地向前半步。他注意到她说话时,左手总是无意识地抚过右手手腕,那里隐约可见一道淡色的疤痕。
"我是行商的,所以自是四处奔走......"她轻笑,眼角微微弯起,像月牙般动人。
夜露渐重,淑珩拢了拢披风:"时候不早了,巍侯自便。"
她行礼告退时,发间一缕幽香拂过魏劭鼻尖。那香气清冽中带着甘甜,像是雪后初绽的梅花。
魏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开口:"悄悄跟在后面将人安全送回。"
亲兵领命而去。夜风送来远处飘渺的琴声,魏劭独自立在檀台上,指尖还残留着方才为她挡风时,披风掠过的柔软触感。
夜风掠过城垛,卷起几片枯叶。公孙羊缓步登上檀台,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翻飞如鹤翼。他看见魏劭伫立在月光里,玄甲上凝结的夜露映着冷光,宛如披着一身星子。
"十四年前..."魏劭的声音低沉似水,指尖划过城墙上一道深刻的裂痕,"祖父行至辛都,百姓夹路相迎。"他的目光投向远处漆黑的街巷,仿佛穿透时光望见昔年盛景,"当时我虽小,也曾见识过'箪食壶浆'的盛景。"
公孙羊的银须在月色中微微发亮。他抬手轻抚城墙,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老巍侯温暖的手掌,"老巍侯不会驾驭人心,"公孙羊的眼中泛起追忆的柔光,声音却依旧沉稳,"只会以诚待人。"他转头看向魏劭,月光在二人之间流淌,"对朋友、对下属、对至亲之人都毫无保留,因此他身边的人,都绝无二心。"
魏劭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铠甲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祖父只是纯善而已。"他的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剑柄,发出沉闷的声响。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夫的梆子声若隐若现。公孙羊向前一步,衣摆扫过地上未化的霜:"主公虽然收复失地..."他顿了顿,望向城中零星的灯火,"但辛都百姓已非过去的巍国子民。"
夜风突然转急,吹得魏劭的披风猎猎作响。公孙羊的白眉下,目光如炬:"主公想要接纳百姓,但他们遭遇李肃挑拨,未必能立刻理解主公的心思。"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北方,"何况...你攻下辛都也不只是为了复仇,还有更远大的抱负,需要百姓襄助。"
公孙羊此言一出,魏劭的神情缓和,终于听了进去,但他还是不能接受迎娶乔家女。魏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月光照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投下一片阴影。
公孙羊的声音忽然放轻:"老巍侯沉得住气,他的民心,绝非偶得。"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轻轻放在城垛上,"治人如同治水,不能急于一时。"
竹简展开的瞬间,夜风送来一缕墨香。公孙羊拍了拍魏劭的肩膀,力道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的身影渐渐隐入夜色,唯有那卷竹简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魏劭独自立在原地。城中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余一轮孤月,静静照着这座饱经沧桑的城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