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疯狂的人子

距离星斗大森林的那次事件,已经过去了四天。今天是星期五,是快要放假的日子,但对于礼乐课的学生来说,却是新一轮磨难的开端。

琴室内,学生们正埋头苦干,忙着给各自的古琴校弦。有的琴弦调的太紧,有的则是太慢,整个琴室充斥着此起彼伏的音哨声和不时传来的抱怨声。

在外行人看来,或许调弦定音只需要简单地拧紧或放松琴轸即可,但实际上这里面有许多门道,操作起来颇有难度。

校弦时,首先要认清左手徽位,再听两弦音高以审验校弦准确度。用“和”的感觉来调音,最后令两弦音高一致,是为“和应”。

按照宫调,则名指五徽泛挑七弦,食指四徽泛勾五弦,使得两弦的泛音取同高。接着以五弦为标准调整七弦,如若两弦不同高,调七弦时则不要再去动五弦。以此类推,依次而定四弦、定六弦、定三弦、定二弦、定一弦,将七条琴弦都校准后,即完成了正调调弦。

“咳咳咳……”

阮慧鹏站在讲台旁,手中端着一壶浊酒,眼神微醺,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他环视一周,看着台下这群呜呼哀哉的学生,嘴角微微上扬,转眼对其中一人青眼相加。

接着,他又咳嗽了两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后,直接道:“时间快到了,停下你们手里的活儿。第一次嘛,我当然不会强求你们一步到位,但你们必须清楚,如果不勤加练习,我在结课时也不会放水。”

角落里,霍雨浩显得十分沉着,他的手在古琴上轻轻拂过,琴弦在他的手指间跃动,发出松沉而旷远的散音。不知不觉间,他的古琴已然调好,静静地等待着老师的指教。

…………

“我听奎内说了,你之前请了假,离开了学院一段时间。”下课后,阮慧鹏收起酒壶,向仍在琴室内的霍雨浩说道。

霍雨浩微微颔首,没有做更多的解释。

阮慧鹏盯着霍雨浩看了一会儿,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因为他其实并不在意霍雨浩最近去了哪里,他真正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我还听说,你那天找他问了不少事情,是吗?”

话音刚落,霍雨浩依旧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阮慧鹏想倾诉些什么,便静静地等待着。

见状,阮慧鹏叹了口气,也不再绕圈子,直入主题道:“可以的话…说说你的感想吧。”

即使霍雨浩真的去找奎内询问了十年前的往事,也不代表他就会接受奎内的邀请,充其量只是随心所欲而已。毕竟,自己眼中的这个孩子,就像一潭清澈而幽深的泉水,外表看起来平静无波,内里却隐藏着一份深入骨髓的孤寂。

而这样一个孩子,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呢?凡是关乎生命的问题,人一旦给出答案,便是在开显自己的内在。其人之内在究竟是怎样的,即是阮慧鹏所在意的事情。

雨浩:(玉树犹难伸,压倒千竿竹。)

酝酿一番,霍雨浩瞥视了一下四处的“竹林”,——本是庙堂人,归了醉竹里,这般遭遇自是无可奈何,他也只好无奈地说:

雨浩: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只能说,有点疯狂。

“有点疯狂……”听到这番话,阮慧鹏自嘲地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是啊!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挺疯狂的。”

遥想当年,变法派为了改变国家的积弊,提出了一系列激进的变法措施,其中包括取缔国内部分魂师大赛、推行土地单一税,以及实施自由放任的贸易政策等。

然而,激进的变法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切都又回到了原点,如同只是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幻梦。天魂帝国的天还是那片天,一切都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改变的迹象:

今天的魂师们,依然满脑子都是荣耀,既不增加社会的财富,更不会用财富促进生产。

今天的贵族们,依然享受着免税特权,并向底层人民征收着繁苛的赋税。

今天的史莱克城,依然通过不平等的贸易手段,将国家视为自家的后花园,不断地攫取利益。

今天的自己……说不尽这人间沧桑,道不完这人间衷肠。

阮慧鹏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不知是醉意还是回忆带来的朦胧,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辛酸与无奈:“悬壶济世,真他娘蛋的是件疯狂的事啊!即便有奎内这样的神医,也是枉然……咳咳咳,你说,未来的人们会更好吗?”

霍雨浩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坦诚地说道:

雨浩:坦白说,我并不关心未来的人们会怎样。我关心的只有当下,还有我的家人和朋友。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们都好好的。

阮慧鹏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回答,微微一笑,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欣慰之色,只是笑容里掺杂了些许苦涩。

“你很诚实,也很理智。不像我年轻的时候,总是满腔热血,结果撞得头破血流,一事无成。呵,也是,你本来就和其他人不一样。你的灵魂是孤独的,注定了你会走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

他站起身,背着双手在琴室内踱步,目光透过窗子,投向远方的天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诉说一个故事:“狐狸有穴,飞鸟有巢,可是人子连枕头的地方都没有。你的天资越高,就意味着你要走得越孤独。这份孤独会让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直至最后可能只有你自己。”

从当初弹奏帝王颂曲之后,他便大致推测出了霍雨浩的才性和志趣。

那时候,这个孩子隆重地歌颂着一个自己闻所未闻的帝王,而他的内心世界却冰冷得如同一面寒镜,寂照着壮美的天国王朝,尽管纲纪森然,气象宏大,却也少了一份人味。

阮慧鹏也曾为此困惑了许久,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判断,但后来,他还是得出了这样一个荒诞不经的结论:

霍雨浩,这个孩子的国度,根本不在大地之上。他可谓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因为是无君无父之人,是一个无根之人,所以他的内心才会显得如此冷寂。

甚至,他对那位帝王和对那个天朝所展现的尊敬,都是超越了世俗常理的,并非建立在世俗意义的礼制伦常之上。一言以蔽之,他之观其智慧是道智,观其勇气是道勇,观其辉煌灿烂是道光返照,一颗心眼即观、即想、即寂、即照,浑然是一个无所不遍的“道”字。

“你和我很像,但又完全不同。” 阮慧鹏继续自言自语似的说着。

如果说,自己是那种不上不下的小隐之士,那么,这个孩子即是离群索居的天人。他把自己的内心提得太高,以至于离天太近,离人太远。

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疯狂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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