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驿影
黑暗,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身上、心上。
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心脏擂鼓般的狂跳、以及脚下深一脚浅一脚踩踏碎石发出的、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的“咯吱”声。
身后的“沙沙”爬行与夜枭啼哭,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穿透厚重的黑暗,死死咬在脊背上!
“快!这边!”柳如烟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抱着莫小贝,如同抱着世上最脆弱的珍宝,凭借宗师级的感知和对地图路线的记忆,在绝对的黑暗中艰难地引领着方向。
每一步踏出,都牵动着内腑的伤势,但她身形依旧沉稳。
怀中的小丫头气息微弱得几乎消失,胸口膻中穴那三色微光在黑暗里如同一星随时会熄灭的鬼火,每一次明灭都让柳如烟的心揪紧一分。
李大嘴背着昏迷的柳随风,沉重的脚步踉跄而急促,汗水混合着血水浸透了后背,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压抑的闷哼。
佟湘玉几乎是被吕秀才半拖半抱着前行,她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全凭一股“不能拖累众人”的执念在支撑,牙齿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白展堂断后,右手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伤势,他强忍着眩晕感,将全部感知提升到极致,如同黑暗中警惕的蝙蝠,捕捉着身后追兵的任何一丝动静。
绝对的黑暗剥夺了视觉,却将听觉和恐惧放大到了极致。
那“沙沙”声,已近在咫尺!
仿佛无数冰冷的节肢动物贴着地面急速爬行,就在身后几步之遥!
夜枭般的嘶鸣带着嗜血的兴奋,如同催命的号角!
“追上来了!”白展堂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一丝绝望的惊怒。
他能感觉到,数道冰冷、残忍、带着贪婪气息的杀意,如同出鞘的毒刃,已经锁定了队伍最后方的他!
他甚至能闻到风中传来的、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腐草和某种昆虫腺体分泌物的腥气!
“哗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跑在最前面的郭芙蓉脚下猛地一空!
她似乎撞破了什么朽烂的屏障,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小心!”柳如烟低喝,一把拉住郭芙蓉的胳膊,同时身形急停!
一股冰冷、潮湿、带着泥土腥味和草木气息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与矿洞内污浊沉闷的空气截然不同!
风!是风!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如同万千战鼓同时擂响的轰鸣!
“轰隆隆——!!!”
巨大的雷声撕裂了黑暗,短暂而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借着这一闪而逝的雷光,众人惊愕地发现,他们竟已冲出了矿洞!
出口被一大片倒塌的、长满苔藓和藤蔓的朽木乱石所掩盖,极其隐蔽。
此刻,他们正站在一片陡峭的山坡边缘。
山坡之下,是黑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山林!
狂风在树梢间疯狂地咆哮、撕扯!
豆大的雨点如同瓢泼般倾泻而下,砸在脸上生疼!密集的雨帘连接天地,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狂暴的、震耳欲聋的水幕之中!
暴雨!一场突如其来的、声势骇人的暴雨!
“快!下山!进林子!”柳如烟没有丝毫犹豫,抱着莫小贝,率先冲入狂暴的雨幕!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却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清醒,暴雨能冲刷痕迹,能掩盖气息,这是摆脱追兵的天赐良机!
众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跟着冲下山坡,跌跌撞撞地闯入漆黑如墨、风雨飘摇的山林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着身体,瞬间带走了矿洞中积累的灼热和恐惧,却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和湿滑泥泞的艰难。
脚下的腐叶和泥浆混合在一起,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艰难。
狂风卷着雨点抽打在脸上,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粗壮的树干在狂风中如同巨人的手臂般挥舞,发出呜呜的怪响。
雷声在头顶滚滚炸开,每一次都震得大地颤抖,惨白的电光不时撕裂厚重的雨幕,将周围扭曲的树影映照得如同鬼魅乱舞。
“这边!跟我来!”
白展堂抹去脸上的雨水,强忍着右手的剧痛和眩晕,凭借着顶尖的轻功和对环境的敏锐感知,在泥泞崎岖、危机四伏的山林中艰难地寻找着相对好走的下山路径。
他不敢走直线,只能不断迂回、绕行,借助粗大的树干和茂密的灌木丛来隐蔽身形,同时尽可能抹除身后留下的痕迹。
雨水虽然冲刷着脚印,但那些训练有素的追兵,绝非等闲之辈。
郭芙蓉搀扶着佟湘玉,两人在泥泞中挣扎前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吕秀才则紧跟在李大嘴身边,不时帮他托一下背上昏迷的柳随风。
柳如烟抱着莫小贝,尽量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挡一些风雨,但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打在小丫头苍白冰冷的脸上。
她胸口那三色微光在雨水的冲刷下,似乎变得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明灭都让柳如烟的心沉下一分。
不知在狂风暴雨中挣扎了多久,就在众人体力即将耗尽,连白展堂的感知都开始因为伤势和疲惫而变得模糊时——
“看!前面!”
郭芙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着风雨飘摇的前方,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沙哑的疲惫。
透过密集的雨帘,在又一道惨白闪电的映照下,前方山坡下,紧挨着一条浑浊咆哮、水位暴涨的山涧旁,赫然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建筑轮廓!
那是一座极其破败的驿站。
由粗糙的岩石和巨大的原木垒砌而成,样式古旧,饱经风霜。
驿站的主体建筑还算完整,但屋顶塌陷了小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
原本供马匹歇息的敞棚早已坍塌,腐朽的木料和石块散落一地,被暴涨的山涧浊水冲刷浸泡着。驿站的门窗早已朽烂不见,只剩下几个黑洞洞的窟窿,在风雨中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
荒废!死寂!
但在这狂暴的雨夜,这四面漏风的破败驿站,却成了唯一的、能遮风挡雨的避难所!
“快!进去!”白展堂精神一振,立刻带领众人朝着驿站的方向冲去。
驿站的大门早已不知去向,众人直接冲进了黑洞洞的门洞。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朽木、尘土、鸟兽粪便和雨水腥气的霉烂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驿站内部空间不小,但一片狼藉。
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和鸟粪,散落着朽烂的草料、碎木片和不知名的动物骸骨。
屋顶塌陷的地方,雨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在驿站内部形成了数个大小不一的水洼。墙壁上布满了蛛网和霉斑,几根支撑屋顶的粗大木柱也已开裂腐朽。
“总算……总算有个地方躲雨了……”
李大嘴将背上的柳随风小心翼翼放在一处相对干燥、没有漏雨的角落,自己则一屁股瘫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背上的伤口被雨水浸泡,火辣辣地疼。
郭芙蓉扶着佟湘玉也找了块地方坐下,两人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吕秀才则忙着去查看柳随风的状况,这位点苍宗师依旧昏迷,气息微弱,但胸口尚有起伏。
白展堂没有立刻休息,他强撑着,如同最警惕的猎犬,迅速而无声地将整个驿站内部仔细搜索了一遍。
确认没有埋伏,没有活物,只有死寂和破败。
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靠在门口一根粗大的木柱旁,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外面风雨飘摇的山林和咆哮的山涧,一边撕下衣襟,忍着剧痛,简单包扎自己焦黑的手指。
每一次触碰,都疼得他眼前发黑。
柳如烟抱着莫小贝,在驿站最内侧、相对干燥且没有漏雨的一处角落坐下。
她小心翼翼地将小丫头平放在自己铺开的外袍上。借着驿站外不时划过的惨白电光,她再次检查莫小贝的状况。
情况……极其糟糕。
小丫头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淡紫色。
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胸膛的起伏微不可见。
最令人揪心的是她胸口膻中穴的位置——那个焦黑的指印周围,暗金、赤红、微青三色光芒,此刻已经微弱到了极致!
如同三粒即将燃尽的火星,在惨白的电光映照下,每一次明灭的间隔都变得更长,光芒也更加黯淡,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连同小丫头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机!
柳如烟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能感觉到,莫小贝体内那强行“焊接”在一起的三股力量,正在这冰冷的雨水、剧烈的颠簸和巨大的惊吓中,迅速地走向崩溃的边缘!那脆弱的平衡,随时可能彻底瓦解!
“小贝……小贝……”
佟湘玉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颤抖的手抚上莫小贝冰冷的脸颊,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滚落,“你醒醒……看看嫂子……别睡……别睡啊……”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从驿站那塌陷了小半的屋顶方向传来!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驿站内,却如同惊雷!
白展堂瞬间绷紧身体,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射向声音来源!郭芙蓉也猛地握紧了拳头(虽然她的擀面杖早已遗失)。李大嘴挣扎着想站起来。
只见在屋顶漏雨形成的水洼边缘,一块原本卡在腐朽房梁缝隙中的、巴掌大小的油布包裹,被不断滴落的雨水冲刷、浸泡,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挣脱了束缚,掉落在下方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溅起一小片泥水。
包裹?
众人惊疑不定。
白展堂示意其他人别动,自己忍着痛,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警惕地用脚尖拨弄了一下那个油布包裹。包裹不大,入手有些分量,似乎包着几块硬物和一卷东西。
油布很旧,但似乎做过防水处理,并未被雨水完全浸透。
确认没有机关陷阱,白展堂才小心地蹲下身,用左手(右手已无法灵活使用)将包裹捡起。
入手冰凉。他解开包裹外面系着的、已经有些朽烂的麻绳,掀开油布。
包裹里的东西显露出来:
几块用油纸仔细包裹、尚未开封的硬面饼。饼子很粗糙,但在这饥寒交迫的雨夜,无异于救命的口粮。
一个扁平的皮质水囊,入手沉重,里面似乎灌满了清水。
一卷叠得整整齐齐、虽然老旧但看起来还算厚实的灰色油布——这显然是用来挡雨或铺地的。
最后,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坚韧的防水皮纸。
白展堂的心跳微微加速。他拿起那张皮纸,小心地展开。
皮纸不大,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写着几行字,字迹仓促而有力:
水食自取。
油布遮身。
雨停即走,莫留痕迹。
向西,沿涧行三日,见白骨林。
勿信人,勿信鬼。
寒鸦堡,谢瞎子留。
“谢瞎子留?!”
白展堂失声低呼!声音因为激动和惊疑而微微发颤!
这包裹!这留言!
是那个邢育森临死前提到的、寒鸦堡的谢瞎子留下的?!
他怎么会知道他们会逃到这里?他什么时候留下的?他是在帮他们?
驿站内的众人瞬间围拢过来,借着惨白的电光,看清了皮纸上的字迹。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每个人心头翻涌——震惊!难以置信!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以及……更深的、无法驱散的疑虑和恐惧!
“谢瞎子……他……他在帮我们?”郭芙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水!饼!还有油布!”李大嘴看着那几块硬饼和水囊,咽了口唾沫,眼中燃起求生的渴望。
“沿涧行三日,见白骨林……勿信人,勿信鬼……”吕秀才推了推歪斜的眼镜,声音发颤,“这……这到底是生路指引……还是……另一个陷阱?”
佟湘玉紧紧抱着莫小贝冰冷的小手,看着皮纸上“寒鸦堡,谢瞎子留”那几个字,眼中泪水汹涌。
这是小贝唯一的希望!
可这希望来得如此诡异,如此突兀,让她在狂喜之余,心底却泛起更深的寒意。
这谢瞎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是救星,还是……另一个更可怕的棋手?
柳如烟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皮纸上最后那六个字上——“勿信人,勿信鬼”。
这简短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针,刺入她的心底。
人?鬼?
在这步步杀机的逃亡路上,谁是可信之人?谁又是那索命之鬼?
邢育森临死前的惊骇和怨毒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这包裹的出现,是雪中送炭,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青蚨血引”?
白展堂将皮纸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穿透驿站破败的门窗,投向外面依旧风雨如晦、雷声滚滚的漆黑山林。
那冰冷刺骨的杀意,似乎被这狂暴的暴雨暂时阻隔了,但并未消失。
他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东西还在逡巡,在等待。
他将皮纸递给柳如烟,声音低沉而凝重:“东西是真的。饼没毒,水是干净的。油布也是好货。”
他作为盗圣,辨别这些基本物资的眼力还是有的。
“路线……和我们在矿洞里拼凑的地图,大方向一致,更具体。三天……白骨林……”
他的目光落在柳如烟怀中,莫小贝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上,落在她胸口那随时会熄灭的三色微光上。
“我们没有选择。”
白展堂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只能信他。也只能……赌这一把!”
雨,依旧狂暴地冲刷着破败的驿站,如同要洗净这世间所有的污秽与痕迹。
驿站内,众人围着那从天而降的包裹,沉默着。硬面饼的粗糙香味,清水的甘冽气息,油布的陈旧味道,混合着驿站内浓重的霉烂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希望与绝望,信任与猜疑,如同驿站外咆哮的山涧浊流,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晚,激烈地冲撞着,翻涌着。
前路依旧是白骨森森,迷雾重重。而身后,那被暴雨暂时阻隔的冰冷杀机,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露出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