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知音者诚希

牧风烟恭声道：“得君侯此言，九死无悔。”

士为知己者死。

赵玄弋，就是她的知己。

她抬起头望着他。

她的眼中满是绮丽的光彩，映得面容熠熠生辉，不可方物。

女子的笑容，赵玄弋见过很多。

她们为名、为利、为容、为色……会绽放出各种各样的笑容，他却从未见过哪一个女子，像她这样，为了一个虚无缥缈、几乎不可能达成的理想，如此欢欣。

明明满身血迹斑斑，狼狈不堪，却散发着滟滟华光，明丽照人。

他的心，重重的颤了一下。

他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君侯想问什么？”牧风烟看出他眼中的疑惑。

赵玄弋掩去目光中的异色，问道：“你是何人？”

他早已看出她不是当初百越王宫中自荐枕席的女子，只是容貌如此相似，令人惊疑。

牧风烟坦然相告：“我名牧风烟，是百越王的私生女。凤华公主已死，我自小流落民间，以男装掩饰身份，无人知晓，故而替她入汉。”

她将身世和盘托出，代表着对他的完全信任。

“牧风……烟。”赵玄弋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牧风烟后退一步，垂下头去：“君侯，该走了。”

赵玄弋翻身上马，向她伸出手。

他的手掌很宽，骨节分明，指间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老茧，手臂上的青筋微微凸起，看上去充满力量。

牧风烟把手放到他的掌心，苍白的手就像是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花朵。

温暖的手拢住了她，下一秒便已落在更温暖的怀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赵玄弋揽在她腰上的手臂，比平时更紧了些。

牧风烟平复着心头的狂跳，渐渐冷静下来。

像赵玄弋这样盖世无双的英武青年，若说她毫不动心，那是自欺欺人。

但她知道，一旦困于男女之情，往往会失去准确的观察和决断，她决不允许出现这样的情况。

且不说他雅好男风，对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单说他将来若登上皇位，后宫佳丽三千，她决不会身入其中，去候他恩宠。

她相信以自己的理智，一定可以把握好与他之间的合作关系。

只是合作而已。

天元殿上，崔太后身着玄色金彩九章朝服，坐在屏风后，透过薄薄的云纱，静静的看着殿阶下吵闹不休的众臣。

“先帝弥留之际，亲口说出三皇子为帝，太后监国之言，蒙素，你当时也候在寝殿外，此刻偏又再三阻挠，是要造反不成？”

说话的是丞相长史崔珩，亦是崔太后的族兄。

殿下立着一白须老人，身着文官朝服，蔽膝上绣着凌波螭吻，腰佩银印青绶，身形却魁梧矫健，颇有武将之风，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崔长史何出此言？老夫只不过是依照律法，想请出传国玉玺在传位诏书上盖印，并向燕然侯讨要王剑太阿，才好完成登基之礼。”

“蒙素！你是御史大夫，何时管起礼仪之事！”

蒙素喝道：“崔珩！如你所言，老夫乃御史大夫，有监察百官之权，太常卿掌宗庙礼仪，若是礼仪有错，老夫管不管得？！”

“玉玺失落，燕然侯叛逃，照你这么说，新帝便永远不登基了？”

“国君继位，须有加盖传国玉玺的诏书，登基之礼需手执王剑，斩破封盾，此乃开国圣君天启帝立下的规矩，九世国君皆是如此。祖制不可违，玉玺失落，便找回来，燕然侯叛逃，便捉回来。”

一个温和的声音劝解道：“余曾上天阙观星，测算出三皇子的天命乃真龙天子，登基之后，玉玺王剑皆能寻回。徐武公，可否稍作转圜？”

开口之人身着星云袍，头戴天玄冠，一派仙风道骨，正是国师巫南溪。

蒙素毫不相让：“国师此言差矣。既是真龙天子，何愁寻不回玉玺，捉不回燕然侯？！”

崔珩阴冷的笑道：“蒙素，你千方百计阻挠三皇子登基，莫非是心中另有盘算？”

“燕然侯和溯州侯为胡人血脉，浔公子又……只三皇子乃嫡出皇子，又是天命所归，徐武公何必枉做小人？”

出言劝说的是宗正卿赵融，乃皇室宗亲，掌管宗室事务。

蒙素只说了一句话：“国之礼法，不可废，万事，待寻回玉玺王剑再议。”

崔太后叹了口气。

蒙素字怀正，人如其名，刚正不阿且为人古板，原本是武将出身，官至太尉并受封大将军，掌兵马大权，却因屡次直谏惹怒圣武帝，亦被屡次免职，最严重的一次甚至被削爵发配萧关，中途却又被圣武帝召回，封了御史大夫，而后又封了徐武公，数次大起大落仍旧屹立不倒，堪称传奇。

先帝出殡之礼，办得很顺利，无人提出疑议，但到了新帝登基之事，整个朝堂便这样吵成一团，天天如此。

有蒙素出头，公孙齐、王蔚那两个老狐狸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说到底，都是不同意她的儿子登基。

殿外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何人想要王剑？”

声音不大，却极有威严，殿上之人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扭头，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崔太后也站起身来，向外望去。

那个她视若寇仇的青年从容不迫踏步上殿，那承袭其母的俊美姿容，是她从前无数个孤寂长夜里，最厌憎的容貌。

殿前武士围在他身旁，却因他手中宝剑而不敢上前。

那柄隐在鞘中，仍旧光华闪耀的宝剑，刺痛了她的双眼。

太阿。

云汉帝国的王者之剑。

“短短数日，尔等便不识得此剑？还不退下！”赵玄弋环视左右，不怒自威。

他的身上散发着战火磨砺出的凌厉气势，犹胜千军万马，殿前武士慑于威势不敢上前，又不敢后退，只得跪伏在地。

蒙素沉声道：“都退下。王剑在此，谁敢造次。”

武士抬头看着殿上犹豫不决，复又低下头去。

崔太后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徐武公位列三公，乃辅国重臣，他的话你们都不听了么？”

殿前武士这才跪拜起身，站在殿阶之下。

蒙素又道：“燕然侯，先帝驾崩，传位于三皇子，还请交出王剑。”

赵玄弋拱手为礼，道：“徐武公，父皇仙逝，还有一件事，比让孤交出王剑更重要。”

“何事？”

“父皇正值盛年，猝然而逝，是何缘由？”赵玄弋抬头，怒目直视，目光仿佛穿过屏风，落在崔太后脸上。

崔太后下意识又站起身来：“先帝多年征战，本有隐疾。此次发作，太医令众人虽竭力救治，却仍旧难以挽回。”

巫南溪也开口附和：“生老病死乃天命耳。”

赵玄弋冷笑：“国师，你可知罪？”

巫南溪惊道：“燕然侯此言，从何说起？”

“国师莫非忘了，之前曾向父皇进言，纳百越凤华公主为妃？”

“凤华公主乃凤临九州之命，纳入宫中可令大汉国运昌隆，臣才有此提议。”

“凤华公主未曾入宫，父皇便已驾崩，可见国师所言之天命，实为凶命。”

巫南溪跪伏在地：“臣惶恐。”

从赵玄弋提起此事，他便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为凤华公主测算天命之人，虽是百越国师，但也是出自巫氏，即便推脱罪责，他身为家主，也难辞其咎。

赵玄弋缓缓道：“父皇因国师无能而崩，罪不可赦。”

崔珩再度开口：“国师误断天命，固然有罪，那凤华公主的天命冲撞先帝，亦是罪不容诛。不若先将她捉拿，再与国师一同定罪。”

“孤已将她带来了。”

赵玄弋双掌互击，随即殿下响起脚步声，一位少女款款而来。

她穿着一身缥色曲裾深衣，长发只用一根乌木簪绾起，周身上下再无其他饰物，却仍旧清丽绝俗，光彩夺目。

仿佛蕴含着满天星光的眼睛，直视殿上群臣，毫无惧色，熠熠生辉。

眉如青黛，在眉骨处斜斜挑起，平添几分倔强倨傲之色，却不让人觉得讨厌。

殿上群臣暗自叹息，这样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却活不长了。

崔太后的声音响起：“来人，将国师与凤华公主拿下，关入诏狱，秋后问斩。”

“慢着。”

一名头发花白，身着武官朝服，蔽膝上绣着乘风麒麟，佩着金印紫绶的老人走了出来，却是受封为雍武公的太尉王蔚。

他身材高瘦，精神矍铄，相貌儒雅，倒有几分文气，看上去颇为和善。

“雍武公有何疑议？”

“替凤华公主测算天命之人，乃是百越国师巫南星，巫氏一族只惩治一人，是否过于宽容？”

“雍武公言之有理，吾即刻下诏发往百越，将百越国师巫南星押送回朝。”

“净山巫氏妄言天命，岂是一两人之罪？定天命之时收受贿银，甚至私卖为官之天命，作价千金之巨，令大汉官员冗余，待休无职之官竟比在职官员还多，如此行径，岂能轻饶？”

王蔚不紧不慢的说着，极为温文尔雅。

但他说的事，却如同晴天霹雳，仿佛天都捅了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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