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
东厨外有一扇小门,平时只有送菜食蔬果的车进出,每日寅时开启,因着过了午后的蔬果失了水分,味道不佳,是以午时之后进出的人就少了,到了夜里早早就会落下门闩。
这一日,到了戌时,却响起敲门声。
“谁啊?来了……”
值守东厨的老魏晃晃悠悠的过去开门,这里进出的一般都是给太尉府送菜的菜农,但这么晚来敲门的,还是头一回。
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俊秀的公子,不认识。
那位公子看着很年轻,却是气度不凡,透着一种远超年龄的沉稳。
老魏在太尉府多年,府上的公子也是见过的,金尊玉贵的琅琊王氏,气质容貌竟然被这位公子比了下去。
他下意识的让开了门:“公子请。”
待那年轻公子走了进来,他才回过神来,问:“公子贵姓?有何贵干?”
牧风烟递过来一块玉佩:“请通报一声,就说昭狱之中,受雍武公大恩,今日特来相报。”
老魏接过玉佩一看,态度愈发恭敬:“请公子稍待片刻。”说罢匆匆离开。
琅琊王氏随身玉佩,取材自琅琊玉山,色泽纯白无暇,玉质柔滑如脂,他是太尉府的老人,怎会不识?
那玉佩上雕着的乘风麒麟,乃是先帝赐予琅琊王氏的纹饰,除了嫡出公子,谁敢胡乱佩戴?
牧风烟在东厨静候,打量四周,这里离太尉府的正门足有两条街,门又开在僻静之处,若非狼卫,她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的。
对于狼卫精确细致的情报,她已有些麻木,他们随雁妃入京,打探官员府邸,掌握都城情况,背后目的显见并不单纯。
正想着,几个人脚步匆匆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穿着素色袍服,足踏丝履,上前行礼:“太尉府管事王逢,奉家主之命,请贵客一叙。”
不过是个管事,竟也文质彬彬,带着几分风雅之气,琅琊王氏,可见一斑。
“烦请带路。”
牧风烟一路打量着太尉府的建筑,九曲廊,凌波桥,临湖水榭,间或雕着乘风麒麟纹饰,外表看上去并不如何豪奢,但她却闻见了一缕木兰的清香。
与宫室同样的木料。
单看那些纹饰的雕工,也非凡品,多半是出自大师之手。
比起金碧辉煌的洛京宫室,更为深沉内敛,骨子里透着一种世家贵族的厚重之感。
王逢带着她走进一座庭院,在中间的屋子前站定,恭声道:“家主,贵客已至。”
牧风烟抬头,看见门上挂着匾额,写着“微云堂”三字。
汉国以星云为尊,这两个字,非君赐不可随意使用。
琅琊王氏,就是那为数不多,得到君赐云字的世家。
“请。”屋中传来简短的命令。
王逢推开门,躬身为礼:“贵客请。”
牧风烟微微颔首:“有劳。”
待她走了进去,王逢又轻轻关上房门。
王蔚坐在书案前,案上放着那枚乘风麒麟佩。
“公主请坐。”
牧风烟行礼后入座,直截了当的说:“凤仪宫管事宫女桃源,死于长门阁井中,指间缠着这枚玉佩。此事隐秘,除了我无人知晓。”
王蔚注意到她的用词:“指间缠着?”
这就意味着玉佩极有可能是死后塞入她的手中,若是活着的时候拿到,应该是握住才对。
“不错。”
“多谢公主。”
“不敢。从前身陷昭狱,唯公雪中送炭,凤华铭记于心,如今不过投桃报李而已。”
“公主吉人天相,老夫不过是顺应天命而已。”
“此事当与凤仪宫蜃珠失窃有关,其中缘由,我也不甚了解,玉佩既已送到,不便久留,凤华告辞。”
“公主的人情,老夫记下了。”王蔚并未留客,唤来王逢送她离开,随后又命仆从叫来王茂和王璟。
廷尉府离太尉府虽不太远,毕竟还有一段距离,王茂匆匆赶来,见王璟跪在地上,王蔚面沉如水,眼中怒气隐现。
“出了什么事?地上凉,起来再说。”王茂上前,就要扶起王璟。
“让他跪着。”
王蔚的声音不大,王茂却不敢违逆,只得收回手,陪着笑问道:“璟儿做了什么,惹兄长不高兴了?”
“你且问他。”王蔚垂下眼帘。
“璟儿,发生何事?”
王璟嗫嗫嚅嚅的回答:“孙儿偷换了凤仪宫的蜃珠,里面有……催情药物。”
秽乱宫闱,当诛九族。
王茂愣了,半晌没有说话。
王璟跪伏在地,哀求道:“孙儿知错了。孙儿只是听说朝辞进献香炉,得太后欢心,想他身份卑微,何德何能,这才想了法子要除去他。”
所以他没有使用毒药,一来毒药极易查验,几乎不可能成功,二来若是万一将崔太后毒死,宫中一乱,未必会查到朝辞身上。
而且秽乱宫闱之罪极重,安在朝辞身上,他必死无疑。
王蔚冷笑:“你连随身玉佩都看不住,还想除去谁?现下有人杀了凤仪宫管事宫女桃源,拿了你的玉佩栽赃陷害,若非凤华公主送回,岂容你跪在这里?”
“孙儿知错,祖父息怒。”
“我且问你,玉佩是如何失落的?”
“约莫是之前赴诗会,喝多了酒,在席间失落。”
“谁办的诗会?都有何人?”
“宗正卿所办,都城才俊都去了,便是在诗会上听说朝辞进献香炉得太后宠爱,孙儿才一时冲动,犯下大错。”
“听何人说的?”
“席间都在讨论,并非一人之言。”
“蜃珠如何得来?”
蜃珠产自百越,蜃擅吐魅气,幻惑人心,采之不易,从来源去寻,应有蛛丝马迹。
“黑市所购。”
黑市隐秘,想要从那里查出蜃珠来源,几乎无此可能。
王茂回过神来,破口大骂:“混账!蠢材!”
骂完仍旧不解气,抬起一脚,踢得王璟一头撞在书案上。
王璟撞上案角,顿时头破血流,也不敢出声,只跪伏在地。
王茂看也不看他,道:“此事必是有人设计,想要我琅琊王氏九族尽灭!我这就把这个不成材的东西绑了,去太后面前谢罪!”
王蔚缓缓道:“若真如此,琅琊王氏灭族之祸,就在眼前。”
他看向王璟,又道:“你且退下。此事务必守口如瓶,权当它没有发生过。”
王璟如蒙大赦,起身要走。
“等等。”王蔚开口,王璟的心又提了起来。
“玉佩。”
王璟飞快的拿走桌上玉佩,行礼离开。
“兄长,你若下不去手,让我杀了这个蠢货,去求太后开恩。所幸此事隐秘,崔王两家刚结姻亲,太后总不至真的诛我九族。”
“凡事为何总想到杀人?你有没有想过,若真这样去求太后,岂非承认了琅琊王氏秽乱宫闱之罪?”
“那该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只能以少府财权,换取家族平安。”
王茂急了:“少府财权?!当初费尽心机才牢牢掌握,如今怎能白白交出?!”
少府乃皇室私库,掌管国中近半数的税赋制造互市诸事,少府财权,掌的不仅仅是财,更是银钱进出的人脉和眼线。
若非如此,王璟也不能轻易调换凤仪宫的蜃珠。
琅琊王氏执掌少府已有多年,倾注无数心血,拱手让出,无异于割肉断臂。
“若不如此,王氏灭族,又何来少府财权?!”
“玉佩既已寻回,太后也未必知道这是璟儿所为,何不瞒天过海?”
“玉佩既是旁人栽赃,此事若不了结,必然还会牵扯到璟儿身上。到那时,恐怕交出少府财权也于事无补。”
王茂眼中闪过杀意:“究竟何人背后设局?若让我知晓,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王蔚望着窗外,意味深长的说:“左右不过是那几家罢了。少安毋躁,来日方长。”
翌日,少府监王度入凤仪宫,言近日购入蜃珠被越商以次充好,自己犯下失察之罪,愧对皇恩,请辞少府监之职,听候发落。
崔太后当即允准,未曾追究其他。
待王度离开之后,崔太后望向江余生:“此事你可查清?是王氏背后作乱?”
江余生摇头:“桃源已死,死无对证,未必就是王氏。”
“那为何王氏要出来认罪?”
“方才王度所言,暗指琅琊王氏受人陷害,幕后主使恐怕另有其人。”
“会是谁?竟能将王蔚逼至这般田地?琅琊王氏掌管少府多年,王蔚行事缜密,旁人绝难插手,此番交出财权,想必也心痛得很。”
“朝堂势力盘根错节,世家之间彼此倾轧,此消彼长,太后只需隔岸观火,坐收渔利即可。”
崔太后看着他笑了起来,眼波荡漾如水,浑然忘了自己被人设局之时,是如何的愤怒。
江余生却想起发现桃源尸身之时,站在一旁镇定自若的异族少女。
听内侍之言,她还曾在尸身旁仔细检查,也不知有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更不知王氏献出少府财权是否与她有关。
但此事对他而言,并非坏事,追究下去,恐怕再生变数。
他所求者,只一人而已,如今又何必横生枝节。
更何况再是如何聪明机敏,她终究是个夷女,在这云汉帝国,除了依附太后,别无生路。
不久之后,崔吉出任少府监,少府治下尚署、织染、掌冶、铸钱、互市各署关键职位也以各种名目换成了崔氏一族的人。
一场腥风血雨,消弭于无形。
牧风烟得知此事,只笑了笑。
朝堂之事,说到底,不过是争权夺利四字罢了,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至于桃源的死,又有谁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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