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舒卷在胸臆

公孙齐置若罔闻，伴着咳嗽声说道：“灵台丞之职本就需要绘制星图，不知公主可会作画？”

“略知一二。”

此刻已无人将她所说的“略知一二”当真了，她就算立刻绘出一幅秋夜极星图来，旁人也会觉得是理所当然之事。

公孙齐向殿上行礼，道：“老臣斗胆，请太后命人将宫中所藏的《云雀告天鸣》带至殿上。”

这幅画是赵浔的成名之作，一直收藏在宫中。

朝辞冷笑：“九州四国无人不知，浔公子画技天下第一，下官愚钝，此刻方知，灵台丞绘制星图，还需有比拟浔公子的画技，看来只能空缺个几百上千年，等待后世再出一位浔公子那样的才子了！”

若是与赵浔相较画技，牧风烟必输无疑。

“长陵侯无需着急，老臣只是给公主寻个参考，以此作一幅云雀图，供品鉴画技而已。”

绘制星图与工笔作画相差何止千万里，公孙齐此举，已然是豁出老脸，耍赖刁难了。

崔太后自然看出他的意图，正待回绝，却听牧风烟说道：“如此甚好，请太后恩准。”

崔太后知道她行事常常出人意表，心中虽然疑惑，却仍旧答应了。

书案笔墨搬进朝堂，画也很快取来，两名内侍在殿上缓缓展开。

画上是一只翱翔于空的云雀，双眼灵动鲜活，羽毛纤毫毕现，刻画入微，神形兼备。

画卷一打开，眼前便似乎出现了云雀疾飞直上，高唱入云的景象，耳边甚至隐约传来柔美婉转的鸣叫声，令人啧啧称奇。

浔公子画技臻妙，极尽精微，最擅工笔，她若要以此临摹，莫说是其中神韵难以模仿，便是只绘其形也是极难做到。

牧风烟沉思半晌，提笔画了起来。

她落笔很慢，每一笔落下却是大开大合，与其说是在细细勾画，倒更像在写草书。

朝堂百官见她极为认真的神情，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心中暗想这个胆大妄为的异族公主，难道真有本事，与浔公子一争高下？

只是她在殿中作画，只有离得近的几人勉强能看见，那几个人偏偏又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是以其他官员也不知她究竟画没画，画得好不好，心中更是好奇万分。

约莫三刻钟，牧风烟放下了笔，道：“好了，请冀文公过目。”

公孙齐走了过来，低头一看，画上是一只敛了翅羽，在巢中喂食幼鸟的云雀，画技亦非工笔，而是水墨。

虽只寥寥几笔，却将雏鸟嗷嗷待哺的神韵描绘得极其生动，跃然纸上。

云汉都城的贵族世家、皇室宗亲向来喜欢色彩浮华奢艳、细腻逼真的工笔画，水墨画却被视作不入流的技法，无人问津。

公孙齐虽老，却绝非那些附庸风雅的草包，仍是有真才实学的，他看得出来，牧风烟虽然取巧，但她的水墨技法却非一朝一夕之功，至少这朝堂上大部分官员，都无法画出这样传神的画作。

宗正卿赵融大笑：“哈哈哈……果然是夷越女子，难登大雅之堂！竟然用这种不入流的技法作画！还是早早离开，免得遭人耻笑！”

牧风烟淡然一笑，道：“工笔修身，水墨抒意，并无优劣之别。敢问冀文公，可还满意？”

公孙齐叹了口气：“公主学究天人，老臣佩服。”

看见她的画作，他才发觉，眼前这个女子，是何等惊才绝艳。

正如她所言，画抒胸臆，在那冷静细致的笔触、飞扬洒脱的线条之中，他看见了这个女子一往无前的决心、吞吐天地的志向。

就如那画中云雀，虽蛰伏于巢，仍有振翅凌空的气势。

这样的才志，连他也不禁生出了爱才之心，只可惜她出身夷越，又是女子，所以他不得不拦住她、摧垮她。

“公主之才，做灵台丞却是可惜了。”

朝辞笑道：“哦？莫非冀文公老眼昏花、体弱多病，想要退位让贤不成？”

公孙齐听而不闻，出列向殿上行礼，道：“依老臣之见，公主当任太史令之职。”

群臣哗然。

朝辞一脸愕然的看着他，想着他是不是被自己气疯了。

“就依丞相之言。”崔太后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便立刻答应。

牧风烟早已得到赵浔提点，丝毫不见惊异之色。

“多谢冀文公。想必冀文公举荐我出任太史令之职，是有重要之事，要交给我去做。”

公孙齐被她说中心思，心中暗暗惊疑，却硬着头皮开了口：“大汉建国一百七十余年，仍在沿用大周朝的历法，农时天象时有错漏，早该编写新历。然则历任太史令皆无公主这般才智绝佳之人，是以此事一直搁置，如今公主任太史令之职，第一要务便是此事。”

牧风烟明白公孙齐的打算。

编写历法事务庞杂，只需治下官员虚应故事，她一人独木难支，时日一久，自可问她失职之罪。

但她却仍旧答应下来：“承蒙冀文公青眼，我当全力以赴，不负公之所托。”

崔太后听她应承此事，道：“传吾诏令，封凤华公主为太史令，赵浔为太史丞，协助公主编写新历。”

突然听闻浔公子要入朝为官，还是做这个曾有暧昧传言的女子副手，群臣惊疑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玩味。

廷尉王茂最先反应过来，道：“浔公子身体不适，编写历法耗时日久，恐怕无法胜任。”

若让赵浔以这样的理由出仕，满朝文武必然会认为凤华公主为官之事，早已得到琅琊王氏的支持。

“廷尉何出此言？我日前才去求浔公子指点画技，浔公子身体好得很，廷尉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了吗？”

王茂没有料到她竟然不避嫌，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与赵浔有来往，顿时愣住了。

朝辞笑道：“凤华公主出身百越，听不懂廷尉之言，廷尉还是明说的好。”

王茂心中暗骂，却不得不赔着笑脸说：“长陵侯所言极是。公主有所不知，浔公子身染顽疾，夜间不能视物，太史丞之职还请另寻他人。”

牧风烟奇道：“难道汉国的官员，夜间仍需做事，不能睡觉的么？”

王茂无言以对。

赵浔夜不视物，国师因此说他血脉有亏，乃是天罚，是故圣武帝不喜，不赐封爵封邑。

但这样的话，他若说出口，岂非承认琅琊王氏血脉污秽，不堪高位？

王茂不说话，其他人更不会开口，这件事就此尘埃落定。

散朝之后，群臣的心情都不太愉快，想到从此就要与一个女子同殿为官，虽然太史令不必上朝，未必会常常碰面，却仍旧如鲠在喉。

是故群臣的车驾不约而同的驶去了同一个方向。

丞相府。

“冀文公，这可如何是好？”

“妖女不除，终究是心腹大患！”

“……”

昴星堂中闹成一片，嘈杂无比。

公孙齐咳嗽了几声，终于安静下来。

他这才缓缓开口：“诸公有何决议？”

王茂提议：“不若加派人手，杀了她！”

因着琅琊王氏莫名被卷入其中，他为表立场，又因少府财权之事迁怒牧风烟，因此极力主张杀掉她。

“前次不知何人贸然出手，已然打草惊蛇，太后也下了严令，不可再行。”群臣之中，倒也有清醒之人。

王茂仍不死心：“那便派人混入别宫，给她下毒。”

“廷尉莫非忘了，她出身百越，而百越之毒，冠绝九州。”

王茂气极：“杀不掉，毒不死，赶不走，这可如何是好？”

“诸公不必过虑。”

一个缥缈悠远的声音从内室传来，群臣循声望去，却见公孙玥一身白衣，清俊出尘，徐徐走来。

群臣齐声行礼：“明珠公子。”

公孙玥拱手还礼。

“明珠公子所言何意？”

“诸公莫非忘了，那位新上任的太史令，来年便要入主中宫为后？到时自然会离开朝堂，执掌六宫，诸公又何必急于一时？”

“只是女子为官，先例一开，恐后患无穷。”

公孙玥笑了：“像太史令那样的女子，世间又有几人？”

王茂狐疑的看着他：“听闻明珠公子与凤华公主颇有私交，还收了她一幅价值不菲的字帖，此言莫不是为了替她保命？”

公孙玥面色一沉：“晚辈虽则愚钝，却不敢以私交扰国事。况且太史令的命，亦不需晚辈来保。”

群臣听他说得有理，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如此，便告辞离去。

公孙齐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咳了几声，喉间吐出几个字：“庸碌之辈，难堪大任。”

牧风烟并不知晓这一切，她出了皇城，就看见蒙岚牵着马等候在她的马车旁，笑着向她挥手。

她走上前去，还未说话，蒙岚就道：“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庆祝一下。”

“这都城之中，还有什么好吃的，你没带我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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