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陆瑶第一次被齐晓心关在门外,是在六岁的时候。
齐晓心站在门内,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烟,靠在门框上,声音比烟雾更淡:
齐晓心:"你已经六岁了,该学会独立了。"
段陆瑶:"可是……外面在打雷。"
小小的段陆瑶抱着她的小熊,手指无意识地揪着玩偶的耳朵。
齐晓心:"那又怎样?"
齐晓心垂眸看她,眼神像在看一份待评估的报告,
齐晓心:"恐惧是最没用的情绪。"
门被关上的瞬间,走廊灯也“啪”地熄灭,只剩下身后半敞的次卧。
次卧很冷,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段陆瑶紧紧揪着手中的小熊,额角鼻尖流下的冷汗与泪水混杂交织,淹没在她小声的“妈妈”里。
窗外寒风乍起,将院中的树吹得呼啦作响,段陆瑶不敢合眼,紧紧贴着墙壁。
她不敢哭,因为段霆告诉过她“眼泪是弱者的证明”。
她忘了最后是如何入睡的,只记得,再次睁眼时,已经天亮了,面前齐晓心依然高贵又整洁,坐在她的床沿,手中拿着一份财经报纸。
而她,靠在次卧的角落,就这么蜷缩着过了一夜。
她很想靠过去,想要告诉齐晓心她很害怕,想要告诉齐晓心她想要抱抱她。
然而,在她刚起身的瞬间,齐晓心投来的眼神里有冷淡、有漠然,
唯独没有温情。
她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谈论着毫不相干的天气。
齐晓心:“醒了就去洗漱,九点还有钢琴课。”
段陆瑶握了握拳,脸上还留着昨晚干涸的泪痕。
段陆瑶:“妈妈,你是不是没听见我昨晚叫您啊?”
她自我安慰,大概是风声太响,大概是隔音太好,齐晓心可能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没有察觉她的无助。
齐晓心眉头微蹙,起身理了理袖子,将手中的财报递给进门打扫的佣人。
齐晓心:“听见了。”
段陆瑶呼吸一滞,好像怎么也看不清齐晓心脸上的神情。
段陆瑶:“那为什么……”
齐晓心:“因为学会忍耐,比学会依靠更重要。”
段陆瑶怔怔看着她,好像忽然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爱是有条件的。
…
十五岁那年,段陆瑶就读的中学迎来一次省级联考,作为第一私立中学名列前茅的学生,段陆瑶被倾注太多压力。
在家里,她早就被齐晓心和段霆教导“要做一个对段家有用的人”,所以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比赛,她都努力赢得他们的肯定,追求成为他们眼中的“满分继承人”。
这样的自信直到班里转来了一位因为成绩优异破格录取的贫困生,第一从此逐渐不再是段陆瑶的专属。等待成绩的时间逐渐变得焦躁难耐,然而比起她少去的第一,更让段陆瑶难以接受的是母亲齐晓心的质疑。
考前她焦躁又不安,视线总是不自觉地投向不远处安静自习的贫困生。
蓦地,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齐晓心上一次的警告。
她坐在书桌前,眼底的寒冷像是北国的寂寥冬夜,催生出无限冰刃。
齐晓心:“我们从小花这么多心思培养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齐晓心:“一个贫困生也能成为你的绊脚石,段家的孩子不会这样无能。”
段陆瑶攥着衣角,背后的书房门没有关上,齐晓心这样严苛又尖利的声音传到了门廊,传到了门口路过的每一个佣人耳中。
齐晓心:“这次的联考你要是再拿不到第一,也就别当段家的继承人了。”
不,绝不可以。
这是段陆瑶从小的目标,这是她一直以来所为之奋斗,所为之努力的意义,如果就此被踢出局……
她会疯的。
段陆瑶不知道考试是怎么度过的,只记得交卷时,眼角余光里贫困生的笑容亮得扎眼。
考试一共持续了四天,第三天被叫到办公室时,段陆瑶没有错过老师电脑屏幕中还未公布出来的单科成绩排名。
这是她最拿手的科目。
差了两分,只是差了两分。
段陆瑶排在第二名。
巨大的空白覆盖弥漫过她的每一个感官,喉咙逐渐传来隐隐的窒息感,她听不见老师的声音,满心满眼只有相差的那两分。
翌日,段陆瑶迎来最后一门考试,她手指收紧,袋中的纸条被她在指尖转了又转。
“啪嗒”
纸条落地的声音轻巧又干脆,如同猎食者拧断猎物的脖子般利落无声。
段陆瑶:“老师。”
她垂下眼,睫毛低垂,声音柔软。
段陆瑶:“她作弊了。”
那天下午,她和那名贫困生一同站在办公室里,看着她声泪俱下地辩解,涕泪横流的模样狼狈又可怜。
“不是我,我真的没有作弊!”
她无助又慌乱,像极了前一日段陆瑶看见成绩的模样。
“陆瑶,你说呢?”
老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段陆瑶抿了抿唇,柔弱的声线将她无辜的模样展现得淋漓。
段陆瑶:“老师……可是我真的看见了。”
贫困生的辩解无人理会,因为段陆瑶是年级第一,是段氏集团的千金,是老师眼里的乖孩子。
这是一道不用纠结就能得出答案的选择。
那天晚上,她一时高兴,不小心在和段霆聊天时露了马脚,她后知后觉地望向段霆,内心满是忐忑。
可是段霆只是背过身,将书柜中新买下的万宝龙钢笔送给段陆瑶。
钢笔通体黑色,酒红的纹路像是蔓延的血迹,顺着笔身一路蜿蜒而上。
段霆:"这是胜利者的颜色。"
他握着她的手,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凌厉的红色弧线,
段霆:"记住,过程不重要,结果才是一切。"
段陆瑶没有错过父亲拜托学校领导“秉公处理”这件事的通话。
段霆挂断电话,段陆瑶想起下午在办公室几乎要哭到昏厥的女生,面上闪过一丝不忍。
段陆瑶:“爸爸……”
段霆转过身,段陆瑶嗫嚅几番,开了口,
段陆瑶:“这次联考……她如果被判作弊成绩作废,没有达到学校划定的标准……会被开除的。”
段霆坐回椅子上,一双沉冷的视线看向段陆瑶。
段霆:“陆瑶,”
他缓缓开口,手中的雪茄烟雾沉沉浮浮,缠上她干净的校服裙摆。
段霆:“仁慈,是留给失败者的美德。”
在段家的特殊关照下,结果出来的很快,课上到一半,段陆瑶就听见教学楼天台传来的喧闹。
当那名女生被消防员救下时,段陆瑶看着她消瘦惨白的面孔,合上手中的笔帽。
“咔哒”
笔帽发出轻响,就像那日她亲手扔出的纸条般轻巧。
——原来毁掉一个人,这么简单。
一直到了十九岁,段陆瑶的人生再也没有失败的时刻,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段家继承人,她坦然迎接着外界的赞美与表扬。
她垂下眼睫,扬起演习了千万次的笑容,柔软、亲和。
二十岁的生日宴,段陆瑶穿着漂亮耀眼的礼裙,在父母的安排下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待着上台。
金钟仁:“边伯贤……你耍赖啊!”
突如其来的声浪刺破宴会的弦乐。
段陆瑶睫毛微颤,看着金钟仁疾步穿过人群,脸上的无奈展露无疑,黑色燕尾服后摆掀起细小气流。
他追赶的对象隐在廊柱阴影里,只露出半截银灰色袖扣。
呼吸忽然变得黏稠。
她对自己的社交图谱向来苛刻——从世交子女到新贵后裔,每个人的家族财报、情感纠葛甚至过敏源都储存在她大脑的加密分区。
可此刻,那个倚在罗马柱旁的身影如同数据黑洞,让她的思维程序首次出现乱码。
看着几步外陌生的人影,段陆瑶内心生出本能的好奇与惊惶,眼神却止不住的锁定。
金钟仁终于追上了他,拽着那人袖口转身,
她闻到了雪松的味道。
转头对上段陆瑶不定的目光,金钟仁开口介绍:
金钟仁:“这是边伯贤,前半周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今晚也是跟着边伯父来参加你的生日宴的。”
这是她和边伯贤的第一次相见。
他穿着西装,剪裁得体的版型将他衬托得矜贵又挺拔,仅仅只是站在那儿,就像是一幅遗落的西洋油画。
眼檐微掀,碎发下一双幽深又黝黑的眸子直直对上段陆瑶的眼。
不逊,又带着点清泠。
段陆瑶见过很多人,他们的眼神或浑浊、或谄媚、或高傲、或做作……段陆瑶都见过,也都明白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态度去面对。
可此刻,她只能宕机般呆在原地,喉咙瞬间干涩得失语。
他的眼神太过独特,眸光幽深如夜,让她不自觉地想起逆反的灰狼,或者是蛰伏的森蚺。
仿佛世间所有规则在他眼里都只是可笑的玩具。
金钟仁:“这是段陆瑶,段叔叔的女儿。”
边伯贤点点头,抬手和她轻轻一握。
他的手很漂亮,温度有些凉。
边伯贤:“你好,我是边伯贤。”
边伯贤的目光从她脸上滑过,
缓慢、精准,不带任何情绪,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似乎是想起什么,边伯贤抿抿唇,突然却不突兀地补充一句:
边伯贤:“生日快乐。”
他的声音像大提琴最低那根弦的震颤,祝词裹着雪水的清冽。
让她心里轻轻一震。
金钟仁:“你爸看过来了。”
金钟仁突然低声提醒,段陆瑶不用回头也知道段霆的表情——那个永远站在阴影里的男人,此刻必定在提醒她该去进行生日演讲了。
她本能的挺直脊背,却在接触到边伯贤有些疑惑的目光时罕见地感到有些难堪起来。
段陆瑶:"失陪。"
她颔首转身,裙摆扫过边伯贤的皮鞋,心里泛起一丝波澜。
…
三个月后,段陆瑶再次见到边伯贤,是在两家人的私人会所里。
水晶吊灯下,长桌两侧泾渭分明——段家与边家,两个庞然大物,各自带着精心计算的微笑,谈论着股价、并购,以及……联姻。
段陆瑶坐在齐晓心身旁,背脊挺直,指尖轻轻搭在骨瓷茶杯边缘,温度透过骨瓷传来,不烫,却也无法忽视。
就像这场被安排的会面,不痛不痒,却必须忍耐。
她的妆容比生日宴那晚更精致,唇色是克制的玫瑰豆沙,睫毛根根分明地卷翘——既不过分庄重,也不显轻佻。这是她演练过无数次的姿态。
而边伯贤——他迟到了。
当侍者第三次为众人添茶时,包厢的门终于被推开。
他没有穿正装。
他穿着机车夹克,黑色皮手套上沾着夜露,发丝间缠绕着未消散的寒雾。
他的头发比上次见面时略长,碎发凌乱地搭在额前,衬得那双眼睛更加锋利。
没有道歉,甚至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他敛着眸子,声音听不出情绪:
边伯贤:"抱歉,路上耽搁了。"
他的道歉很敷衍,语气里甚至带着点故意的怠慢,仿佛在嘲弄这场谈判的虚伪。
边浦和的眉头微微皱起,段霆却笑着打圆场:
边浦和:"年轻人有自己的事要忙,理解。"
边伯贤没接话,拉开椅子坐下,目光扫过段陆瑶时,短暂地停留了一秒,然后移开。
边伯贤:"你们继续,当我不存在。"
段陆瑶的指尖微微收紧。
——他在挑衅。
不是幼稚的顶撞,而是彻底的、漫不经心的漠视。
仿佛这场足以影响两家未来的谈判,在他眼里仿佛不过是一场无聊的猴戏。
空气凝固了一瞬。
边浦和的脸色沉了下来:
边浦和:"边伯贤,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边伯贤闻言,扯了扯嘴角:
边伯贤:“那你们结?”
段陆瑶的指尖微微收紧,茶杯里的水面泛起细小的涟漪。
她应该觉得被冒犯的。
可她没有。
她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转着左手小指上的戒指,看着他灰冷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厌倦,看着他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刀,锋利得连伪装都懒得做——
她突然嫉妒他。
嫉妒他的自由,嫉妒他的反骨,嫉妒他连拒绝都这么理直气壮。
她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
谈判不欢而散。
离开时,边伯贤在走廊叫住她:
边伯贤:"段小姐。"
段陆瑶转身,夜风从露台吹进来,拂过她的发梢。
边伯贤:"抱歉,刚才的话不是针对你。"
他的语气很淡,却比刚才要真实许多,
边伯贤:"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安排。"
夜风裹挟着初秋的凉意,段陆瑶拢了拢披肩,看向倚在栏杆边的边伯贤。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Zippo打火机,金属盖开合间发出清脆的"咔嗒"声,火苗忽明忽暗地映在他侧脸上。
段陆瑶:"你不喜欢这种场合。"
这不是疑问句。
边伯贤抬眼,火光在他眸中跳动:
边伯贤:"你喜欢?"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嘲讽,像在嘲笑她的明知故问。
段陆瑶没有立刻回答。
她当然不喜欢。但她早已学会在每一个不喜欢的场合完美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像今晚,她可以微笑着听长辈谈论自己的婚姻,仿佛那只是一份待签署的合同。
段陆瑶:"习惯而已。"
边伯贤轻笑一声
边伯贤:"人活着,不是为了当提线木偶。"
段陆瑶怔住。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边伯贤的叛逆不是少年意气,而是一种清醒的、近乎残忍的自我毁灭。
他明知这场联姻无法拒绝,却偏要在每一个细节上反抗,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胜利。
而她,一个被规则驯化二十年的完美傀儡,正不可救药地被这种毁灭吸引。
回程的车上,段陆瑶望着窗外飞逝的霓虹,脑海中不断回放边伯贤指尖跳跃的火光。
齐晓心在一旁翻阅联姻协议的草案,头也不抬地说道:
齐晓心:"边家那孩子性格差了点,但能力不错。等到他接手边家,商界指不定会迎来一次大洗牌……总之,你多包容。"
段陆瑶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里有一道浅浅的月牙痕——是刚才不自觉掐出来的。
…
后来,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收集关于他的消息。
她甚至偷偷去过他任职的边氏子公司。
那天暴雨,她坐在车里,隔着雨幕看他站在公司门口等待时机开车过来。衬衫被挽到肘弯,手臂肌肉线条随着动作绷紧,伞架边缘雨水不断滴落,在他周围蒙起一层薄薄的雨雾。
他抬头时,似乎察觉到了视线,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段陆瑶猛地踩下油门逃离。
后视镜里,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像她心里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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