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02年10月20日，市场破土后的第十天。

孙宇明蹲在A区12号摊位前，用红砖划地界。父亲孙广林扛着角钢从工地上回来，肩膀上的汗渍在灰蓝色工装裤上洇出地图。

“建材市场的角钢太贵，”孙广林把钢材往地上一扔，哐当响，“隔壁五金店老板说，回龙观西头有个废品回收站，能淘二手货架。”

孙宇明抹了把脸，手上沾着的白灰混着汗，糊成泥：“下午去看看，顺便买水管。李主任说月底前通水通电，鬼才信。”

远处传来刘福贵的吼声——那个东北汉子正跟送货的司机吵架，原因是对方把他的土豆箱子压在白菜底下。

“***！土豆见不得水！”刘福贵的东北口音在钢架间回荡，“再压坏一箱，老子扣你运费！”

孙广林笑了：“这老刘，吵架比杀猪声还响。”

“但人仗义。”孙宇明想起抽签那天，刘福贵第一个冲上去掀箱子，“昨天他说，等市场开业，要跟咱搭伙雇辆冷藏车，来回寿光哈尔滨。”

摊位东边，河南粮油商老周正在用尼龙绳绑摊位隔板。他老婆蹲在地上择韭菜，旁边放着个铁皮饭盒，飘出葱花油饼的香味。

“老周，借个卷尺？”孙宇明扬了扬手里的破尺子，刻度早磨花了。

老周扔过卷尺，顺带塞来两张油饼：“刚出锅的，垫垫肚子。你们山东人不是爱吃面食吗？”

“谢了！”孙广林接过油饼，咬了口直点头，“比咱老家的差不离，就是盐少了点。”

老周老婆笑骂：“不识货，这是河南胡麻油烙的，香着呢。”

正说着，李主任夹着文件夹过来，皮鞋踩在碎石子上咯吱响。孙宇明注意到他脖子上多了条金链子，昨天还没有。

“孙老板，”李主任皮笑肉不笑，“摊位尺寸量好了？别超过白线，否则算违建。”

孙广林刚要开口，孙宇明拽了拽他袖子：“按图纸来的，长宽各差五公分，留着过人。”

李主任弯腰看地上的红砖线，突然指着西北角：“这儿不行，得往后退三十公分。”

“为啥？”孙宇明皱眉，“图纸上A区摊位都是六乘四米。”

李主任从文件夹里抽出张纸：“临时调整，西北角要留消防通道。”

孙宇明扫了眼所谓的“调整通知”，落款日期是昨天，红章盖得歪歪扭扭：“昨天抽签时咋不说？现在往后退，卸货区就没了。”

“规定就是规定。”李主任转身就走，“不服去街道办告我。”

看着他的背影，刘福贵吐了口痰：“狗日的，准是张胖子让他使绊子。”

孙宇明蹲下来重新划界，钢卷尺拉得笔直：“退就退，明天咱去回龙观镇政府，找王科长要正式规划图。”

中午去工地食堂吃饭，馒头配冬瓜汤，飘着零星油花。孙广林把自己那份里的肉片挑给儿子：“多吃点，下午去建材城扛货架。”

“爸你吃。”孙宇明又夹回去，“我年轻，扛得动。”

食堂电视里播着北京台新闻，主持人说回龙观文化居住区一期工程即将竣工，首批两万居民下月入住。孙宇明突然想起，昨天路过的华联商厦正在装修，门口贴着“12月28日开业”的海报。

“等商场开了，”他扒拉着馒头，“周边居民买菜就方便了，咱的菜不愁没销路。”

孙广林点头：“刚才老周说，美廉美超市也在谈入驻，就在市场西边五百米。”

下午两点，父子俩蹬着租来的三轮车去废品回收站。深秋的太阳晒得人发昏，路过回龙观西大街时，孙宇明看见路边停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几个穿蓝制服的工人正往楼上搬家具——应该是龙泽苑的首批住户。

“师傅，回龙观现在租房贵吗？”他停下车问。

工人擦汗：“小区房八百一月，平房三百，都抢着租。你看那片铁皮棚子，全是等着市场开业的商户。”

废品回收站在市场西北边，紧邻京藏高速辅路。铁门一开，满院子的旧货架、铁架子堆成山，铁锈味混着橡胶味扑面而来。

“老板，要啥？”戴瓜皮帽的老头儿坐在躺椅上，手里攥着算盘。

“找长两米、高两米的货架，带层板的。”孙广林比划着，“最好是角钢焊的，结实。”

老头儿指了指西北角：“那堆货架，都是大钟寺市场拆下来的，五十块钱一组，自提。”

孙宇明过去翻检，发现货架腿上有“大钟寺蔬菜区”的红漆字，边角还沾着泥土：“爸，这是老市场的东西，说不定还沾着人气呢。”

父子俩挑了六组货架，砍价到两百五十块。装车时，老头儿突然说：“小伙子，这市场不好混。当年大钟寺搬迁，多少商户跟管理处打官司，最后都不了了之。”

孙宇明愣了下：“您也在大钟寺干过？”

“干了十年水产。”老头儿叹口气，“后来摊位费涨到五万一年，扛不住，回老家了。你们山东人实诚，当心被人坑。”

回程路上，三轮车压过坑洼路面，货架咣当乱响。孙宇明望着远处的塔吊，想起老头儿的话，心里沉甸甸的。路过华联商厦时，看见玻璃幕墙上贴着“招商热线”，突然有了主意。

“爸，咱明天去商厦买点铁丝，”他说，“把货架加固一遍，再刷层防锈漆。”

“哪儿来的钱？”孙广林摸了摸口袋，租金交完后，兜里只剩千把块。

“先赊账。”孙宇明笑了，“等头批菜拉过来，卖了就还。”

晚上七点，市场工地亮起点点灯火。孙宇明蹲在面包车前刷牙，看见李主任陪着几个穿西装的人路过，其中一个正是抽签那天的张胖子。

“A区18、19号赶紧修，”张胖子踢了踢地上的砖块，“老子要做精品蔬菜，冷链库下月就得进场。”

李主任点头哈腰：“放心，明天就调工程队过去，您那两个摊位，水电都是独立线路。”

孙宇明把牙膏沫吐在地上，看着他们走远。刘福贵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手里拎着瓶二锅头：“瞧见没？咱抽中的A区，全被他们划拉成‘精品区’了。”

“精品个屁，”孙宇明接过酒抿了口，辣得皱眉，“就是想多收租金。”

刘福贵灌了口酒：“听说张胖子在区里有亲戚，不然能把摊位当商铺卖？对了，你知道这市场为啥叫‘城北’吗？以前这片儿是坟地，推土机推平的时候，挖出过不少棺材板。”

孙宇明笑了：“管他坟地还是麦田，能挣钱就是宝地。”

夜里去华联商厦买铁丝，商厦还在装修，一楼的五金区已经开业。孙宇明刚拿起一卷铁丝，听见旁边有人喊：“孙大哥？”

回头一看，是那天在抽签现场见过的护士周敏，穿件米色风衣，手里抱着个纸箱，里面装着灯泡和插线板。

“周护士，你住这儿？”孙宇明有点意外。

周敏点头：“我在积水潭医院回龙观分院上班，租的房子就在市场东边的龙腾苑。”她看了看孙宇明手里的铁丝，“你们摊位开始装修了？”

“刚弄完地界，”孙宇明说，“明天装货架，缺工具。”

周敏从纸箱里掏出把老虎钳：“这个借你，用完放管理处就行。”她顿了顿，又小声说，“昨天我看见李主任收了张胖子的购物卡，沃尔玛的，面值五千。”

孙宇明挑眉：“难怪他今天找茬，让我们退摊位。”

周敏欲言又止：“你们小心点，张胖子的表弟是市场管理处的副主任，叫王德贵，昨天刚调过来。”

正说着，商厦保安过来催，说要关门了。孙宇明拎着铁丝往外走，周敏突然追上他，塞给他一包东西：“创可贴，你们干活别伤着手。”

回到市场，月光把钢架影子投在地上，像张巨大的渔网。孙广林正在用废木板钉货架隔板，看见儿子手里的创可贴，笑了：“那护士姑娘，心细。”

“爸你别瞎想，”孙宇明把老虎钳扔在工具箱里，“就是普通朋友。”

夜里十点，工地突然停电。孙宇明摸黑走出面包车，看见A区东段亮着灯——张胖子的摊位正在加班施工，发电机轰隆作响。

“李主任，”他听见王德贵的声音，“明天把孙宇明他们的水电接驳口往后移五十米，看他们怎么接电。”

黑暗中，孙宇明攥紧了拳头。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较量开始——对方要从根基上挤压他们，让刚发芽的苗子长在阴影里。

第二天一早，父子俩去街道办找王科长。办公楼在回龙观镇政府三楼，墙上挂着“市场规划公示图”，A区西北角明明标着“消防通道”，但宽度只有两米，根本不是李主任说的三十公分。

“图纸没错，”王科长指着图说，“是管理处擅自改了尺寸，你们可以投诉。”

回到市场，孙宇明直接把公示图复印件贴在管理处门口。商户们围过来看，老周大声念道：“A区消防通道宽度1.8米，任何单位不得擅自变更！”

李主任冲出来要撕纸，被刘福贵拦住：“李胖子，你咋不把街道办的章也撕了？”

当天下午，工程队过来修正摊位线，孙宇明的12号摊位恢复原尺寸。李主任黑着脸站在旁边，手机短信响个不停，估计是张胖子在骂人。

傍晚时分，周敏来找孙宇明，说医院食堂可以订盒饭，十块钱两荤两素：“你们别老吃馒头了，伤胃。”

孙广林赶紧递上热水：“周姑娘坐，尝尝咱山东的大枣。”

周敏接过枣子，看见摊位西北角堆着从废品站淘来的货架，正在刷绿漆：“这些旧货架能用吗？”

“结实着呢，”孙宇明晃了晃货架，“当年大钟寺的商户用了十年，咱再用十年没问题。”

周敏笑了：“你倒会过日子。对了，市场南边的建材城明天开业，你们买水管可以去那儿，比华联便宜。”

送走周敏，孙宇明蹲在地上画摊位平面图，父亲在旁边算成本：“租金三万，货架二百五，水管电线五百，剩下的钱，够拉首批菜了吗？”

“差不多。”孙宇明指着图上的“卸货区”，“首批拉五千斤寿光黄瓜，两千斤山东大葱，走绿色通道，过路费能省一半。”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掠过摊位，远处传来挖掘机的轰鸣。孙宇明抬头看见，市场东墙已经砌起，红砖上刷着“城北市场，致富摇篮”的标语，最后一个“篮”字少了竹字头，像个歪歪扭扭的摇篮。

夜里，他躺在面包车上，听见父亲在旁边翻账本。月光从车窗斜照进来，照见墙上贴着的市场规划图，A区12号的位置被红笔圈住，像个小小的靶心。

“宇明，”孙广林突然说，“明天咱去给摊位上柱香，求个平安。”

孙宇明笑了：“爸，咱不信这个。”

“但老辈人说，”孙广林声音轻了些，“土地爷管着地界儿，咱在别人的地盘上讨生活，得打个招呼。”

第二天清晨，孙宇明看着父亲在摊位西北角插上三炷香，烟雾袅袅升起，混着远处早餐摊的豆浆味。刘福贵拎着煎饼果子过来，看见香烛，乐了：“老孙头，还搞封建迷信？”

孙广林瞪他一眼：“你东北人不也在摊位上摆关公像？”

刘福贵摸了摸裤兜：“哎，说到这个，我这儿有张观音像，从雍和宫请的，回头送你。”

正闹着，市场门口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满载钢材的卡车驶进来，车身上印着“张记精品蔬菜”，车头挂着红绸子，像娶亲的花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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