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02年11月5日，距离市场原定开业还有20天。

孙宇明蹲在摊位里拧水管接头，铁锈水哗啦流了一地。父亲孙广林举着万用表测电路，突然骂道：“狗日的，电压才180伏，冰箱根本带不动。”

“找李主任去？”孙宇明抹了把脸，手上全是水渍。

“找个屁，”孙广林把万用表摔在货架上，“昨天老周的粮油区也跳闸，管理处说变压器容量不够，让商户自己买稳压器。”

摊位外传来刘福贵的叫骂声：“王德贵你个孙子！老子的冷库接电要收三千块开口费？”

孙宇明探头望去，穿灰西装的王德贵正叉着腰，手指点着刘福贵的摊位：“冷链设备属于大功率用电，不缴费别想开机。”

“去你妈的！”刘福贵抄起扁担，“老子在大钟寺干了八年，没见过这么黑的管理费！”

王德贵往后退半步，手摸向腰间的对讲机：“再闹事就断你水电，反正A区精品区不缺你一个。”

孙宇明赶紧拉住刘福贵，冲王德贵赔笑：“王主任，大家都是来做生意的，有话好说。”

王德贵斜他一眼：“你们山东人就会和稀泥，行啊，把稳压器钱交了，明天就给你们接专线。”

看着王德贵走远，刘福贵把扁担摔在地上：“这孙子，肯定是张胖子塞了好处，专门刁难咱们这些散户。”

孙广林蹲在地上抽烟：“稳压器得买，不然菜放不住。”他掏出皱巴巴的账本，“租金三万，货架五百，稳压器两千，剩下的钱，顶多再拉两车菜。”

孙宇明盯着账本上的数字，突然想起周敏说过的美廉美超市：“爸，咱去和美廉美谈谈，给他们供货，量大的话能走批发价，回款也快。”

“超市门槛高，”孙广林摇头，“得有营业执照、卫生许可，咱啥都没有。”

“办！”孙宇明咬牙，“明天去镇政府办个体工商户，周敏说她表哥在工商所，能帮忙跑腿。”

中午去工地食堂吃饭，电视里播着回龙观早市被城管查处的新闻。老周夹着芹菜梗说：“早市一拆，周边居民都得往咱这儿跑，是好事也是坏事。”

“咋讲？”刘福贵扒拉着米饭。

老周压低声音：“美廉美和华联都盯着咱市场的菜，上周我看见美廉美采购经理在A区精品区转悠。”

孙宇明放下饭盒：“老周，你粮油区有没有给超市供货的渠道？”

“试过，”老周叹气，“要交进场费五千，还要扣15%的点，利润比批发还低。”

正说着，穿西装的男人走进食堂，胸前挂着“华联商厦采购部”的工牌。刘福贵捅了捅孙宇明：“那孙子，昨天在张胖子的摊位待了俩小时。”

孙宇明擦了擦手，迎上去：“大哥，华联要进蔬菜吗？我们是A区12号，寿光直供。”

采购经理上下打量他：“有检疫证明吗？能开发票吗？”

“正在办手续，”孙宇明赔笑，“价格比精品区低两成，您看？”

经理冷笑：“张总已经和我们签了独家供货协议，你们散户就别想了。”

看着经理离开，刘福贵骂道：“狗日的，垄断生意都做到超市去了。”

下午，孙宇明骑车去回龙观工商所，车筐里装着摊位租赁合同和身份证复印件。路过美廉美超市时，看见门口贴着“生鲜区招聘理货员”的启事，玻璃上反射着市场工地的塔吊，像根巨大的避雷针。

工商所里，周敏的表哥陈立明接过材料：“个体工商户好办，就是卫生许可麻烦，得去区防疫站做检测。”

“检测要钱吗？”孙宇明捏紧口袋里的三百块。

“工本费两百，”陈立明说，“不过最近查得严，摊位卫生不达标不给过。”

回到市场，孙宇明看见张胖子的精品区正在装玻璃门，门头写着“绿源精品蔬菜”，霓虹灯已经亮起，在暮色中格外刺眼。王德贵站在门口，给几个穿白大褂的人递烟——应该是防疫站的工作人员。

“爸，咱得把摊位地面硬化，”孙宇明放下车，“不然卫生许可过不了。”

孙广林蹲在地上敲了敲泥土：“得铺水泥，至少五公分厚，人工费得八百。”

“借！”孙宇明指了指刘福贵的摊位，“老刘那儿有富余的水泥，先赊着。”

夜里，父子俩打着手电筒铺水泥。刘福贵拎着酒过来，看见他们蹲在地上抹水泥，乐了：“老孙家这是要盖别墅啊？”

孙广林头也不抬：“盖棺才对，里里外外都是坑。”

刘福贵灌了口酒：“听说张胖子明天搞开业典礼，区里领导都来，咱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孙宇明抹了把额头的汗：“去，顺便看看他们的检疫证明怎么弄的。”

第二天一早，精品区门口摆满花篮，红色地毯一直铺到市场大门。张胖子穿着西装，站在写有“城北市场精品交易区”的铜牌前，和几个秃顶的领导握手。

孙宇明混在人群里，看见李主任陪着防疫站的人走向精品区，手里拿着一叠文件。他悄悄跟上，听见防疫站科长说：“张总这冷链库符合标准，卫生许可直接批。”

“谢谢王科，”张胖子塞过去一个信封，“中午去新世纪饭店，咱好好喝一杯。”

孙宇明转身就走，撞上周敏。她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体温表：“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热闹，”孙宇明压低声音，“张胖子的卫生许可走了后门，咱得自己想办法。”

周敏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我找内科主任开了张证明，说你们摊位定期消毒，先拿去应付一下。”

“谢谢！”孙宇明接过纸，看见上面盖着医院的红章，“你这算伪造证明吧？”

周敏白他一眼：“少废话，赶紧去办手续，明天美廉美超市的采购总监来市场考察。”

下午，孙宇明带着周敏的“消毒证明”和硬化好的摊位照片，再次来到工商所。陈立明看着材料，犹豫了半天：“下不为例，明天来拿执照。”

回到市场，刘福贵正在和几个菜贩子吵架，原因是对方想低价收他的土豆。“滚蛋！”刘福贵挥舞着称杆，“老子的土豆运到美廉美，能卖两块五一斤！”

孙宇明眼睛一亮：“老刘，你和美廉美搭上了？”

刘福贵得意地晃了晃手机：“刚加了采购总监的微信，说明天来验货。”

“带我一个！”孙宇明抓住他的胳膊，“咱一起供货，量大价优。”

夜里，三人蹲在摊位前商量对策。老周抱来一箱胡麻油：“我粮油区也能搭车，给超市供货，总比被张胖子压价强。”

刘福贵拍板：“明天我负责谈冷链运输，老孙你盯着蔬菜品控，老周联系粮油的下游渠道。”

孙广林突然说：“还差个账本，得记清楚每笔货的进价、运费、损耗。”

孙宇明掏出新买的笔记本，扉页写上“城北市场12号摊位收支簿”：“爸，你管账，咱不搞糊涂账。”

11月10日，美廉美采购总监李芳来到市场。她穿着职业装，踩着高跟鞋，在孙宇明的摊位前蹲下，捏了捏黄瓜：“带刺儿的密刺黄瓜，确实是寿光货。”

“李总监，”孙宇明递上刚拿到的营业执照，“我们有自己的冷藏车，每天凌晨从寿光发车，早上八点到市场。”

李芳扫了眼执照，目光落在摊位地面的水泥上：“卫生条件不错，就是规模小了点。”

刘福贵赶紧凑过来：“我们三家商户联合供货，蔬菜、粮油、副食一站式配齐，您就省得跑多个摊位了。”

李芳挑眉：“联合供货？能签保量协议吗？每月至少十万的流水。”

孙宇明咬了咬牙：“能！”

看着李芳离开，老周擦了擦汗：“十万流水，咱三家得把摊位填满才行。”

“干！”刘福贵拍着胸脯，“我老家还有五个土豆窖，明天就联系车队。”

当天夜里，市场突然来了辆洒水车，在A区散户摊位前冲水，泥浆流进孙宇明刚硬化的地面。孙广林冲出去理论，被王德贵推搡在地：“冲路面积尘，别多管闲事。”

孙宇明扶起父亲，看见张胖子的精品区门口干干净净，一滴水都没溅到。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爸，明天咱去镇政府门口摆摊，把水电费单据和卫生许可的事抖出来。”

“别冲动，”孙广林揉着腰，“咱现在和美廉美谈着合作，闹大了影响供货。”

刘福贵拎着扳手过来：“怕什么？老子今晚就去把他们的冷链库电闸拉了，看他们还嚣张！”

“别添乱，”孙宇明拦住他，“现在最重要的是拿下美廉美的订单，等咱有了稳定客源，再跟他们算账。”

第二天清晨，孙宇明骑车去美廉美送样品，路过回龙观文化居住区，看见成片的六层板楼，阳台上晾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像挂在钢筋丛林里的彩旗。他突然想起老家的砖瓦房，母亲每天清晨都会在院子里晒白菜干。

“孙老板，”超市收货员接过样品，“李总监说，你们的黄瓜比精品区便宜一毛五，明天先试供两百斤。”

“好嘞！”孙宇明骑上车往回赶，风灌进领口，却不觉得冷。路过市场大门时，看见张胖子的货车正在卸货，车身上多了行字：“专供华联、物美、京客隆”。

回到摊位，父亲正在和周敏说话，她手里提着个保温桶：“给你们带了小米粥，昨晚看你们忙到凌晨。”

孙广林接过粥，突然说：“周姑娘，你家是北京的吧？”

周敏摇头：“河北保定的，考大学才来北京。”

孙宇明插嘴：“保定有个大慈阁早市，我去过，比回龙观早市热闹。”

周敏笑了：“你还挺能跑。”她看了眼摊位上的电子秤，“该买新秤了，老周说管理处的人会定期查秤，缺斤少两会罚款。”

正说着，李主任晃悠过来，手里拿着缴费单：“孙宇明，你家摊位水电费一共八百二，明天中午前交清。”

孙宇明接过单子，看见用电量一栏写着200度，可他们根本没接过几次电：“李主任，我们电表都没装，这数字怎么来的？”

李主任冷笑：“按摊位面积公摊，不想交就别开冰箱。”

看着他离开，周敏小声说：“我听见管理处的人说，张胖子给每个管理员发了奖金，让他们多收散户的费用。”

孙宇明把缴费单揉成一团：“记着，等美廉美的货款到账，咱第一件事就是装独立电表。”

下午，刘福贵拉来一车土豆，卸在孙宇明的摊位旁。老周也送来两袋面粉：“先存你这儿，明天一起送超市。”

“老刘，”孙宇明指着土豆箱，“把烂的挑出来，超市验货严。”

刘福贵咧嘴笑：“知道，我雇了俩临时工，专门挑拣。”他突然压低声音，“刚看见王德贵在精品区数钱，一沓一沓的，少说有一万。”

孙宇明没说话，盯着远处的塔吊，它已经长高了不少，起重臂在天空划出巨大的弧线。他知道，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市场里，他们这些散户就像塔吊下的蝼蚁，稍有不慎就会被碾碎。

但蝼蚁也有蝼蚁的活法——抱团取暖，见缝插针，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来。

夜里，孙宇明趴在面包车的方向盘上记账，父亲在旁边打盹，周敏送的保温桶还剩半桶粥，已经凉了。他听见远处精品区传来发电机的轰鸣，知道张胖子的冷链库又在连夜运转，而他们的冰箱因为电压不稳，时不时发出咔嗒的声响。

但没关系，他想，只要美廉美的订单稳定，只要散户们团结起来，那些所谓的“精品区”“独家供货”，终有一天会被挤下神坛。

就像市场门口的那块铜牌，虽然现在闪闪发光，但谁知道明天会不会被砸下来，埋进这片曾经的麦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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