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一身高贵艳丽的红袍,高贵繁重的头饰并没有压重了女子的脊梁,反而给女子平添了不少威严和气势。
太子少师,哦不,现在应该说是反贼谢危。
谢危穿着华丽的貂毛,一身黑尽显压抑,在空旷的宁安宫里面显得格外的突兀,谢危此刻周身的气息不再是当初当太子少师时的温润和气,此刻周身显露着的气息阴暗而又嗜血,给人以无尽的恐惧与不安。
谁又能想到,这竟然会是之前名满大乾清风如月的太子少师。
姜雪宁一身华贵,面容依旧姣好,妆容妖冶,看到来人是谢危,起初有些恐惧后又不知道想到些什么,马上就镇定了下来。
“谢危。”站立在宁安宫里面的女子朱唇轻启,唤着宁安宫里面另一人的名字。谢危看着面前的女子,这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和他一同入京时的那个姜雪宁了。
那个姜雪宁聪明果敢,遇事果决,尽管是一身简朴的衣衫也能让人眼睛一亮,那时,她那双灵动好看的眸子里面还有光。
而面前这个大乾的皇后,亦是姜雪宁。
眼前的人衣衫华贵,妆容艳丽而不俗气,一举一动皆是风情,艳若芙蕖,就连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也让人觉得心生恭敬之意,端庄华贵,眼前这个人是大乾最尊贵的女人。
也是,姜雪宁。
“娘娘看上去,好像并不怕谢某。”谢危没有移开眼,淡淡的说道,掩饰了眼底那一抹不该有的情意。
姜雪宁冷哼一声,没想到谢居安此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谢居安是反贼,是举兵南下一举攻破了大乾京都的反贼,她那么怕死的一个人,又怎能不怕。
不知道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下场还是什么,姜雪宁没有反驳,只因脑海中多了一道清正廉直的背影,那个刚正不阿的好官,那个,让她做个好人的张遮。
“谢大人。我称你为谢大人吧。”姜雪宁没有回谢危的话,自顾自的说。
谢危长身玉立,听到了姜雪宁自顾自的说但是却并不回应。
姜雪宁望着殿中那个身影,知道谢危已将她的话尽数听进耳中。眼前男子一袭玄衣如墨,曾被世人称作“大乾明月”的面容,此刻却笼罩着令人胆寒的阴影。他是两朝帝师,是无数人心目中的道德楷模,可谁能想到,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下,竟藏着颠覆王朝的野心。
尚方剑上凝结的血珠早已干涸,却在记忆里永不褪色。沈氏皇族的哀嚎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染红的护城河成了这座京城永远的伤疤。而那双曾执笔书写春秋、抚琴弹奏清音的手,如今却沾满了薛氏满门的鲜血。薛府那夜的惨状,至今仍让姜雪宁心有余悸,血腥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他是大乾最可怕的存在,也是姜雪宁用尽一生都无法征服的男人。想到这里,她的眼神渐渐模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谢大人,”姜雪宁声音发颤,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手背,烧得她指尖微蜷,“您如今权倾朝野,掌控天下。雪宁虽已落得这般田地,但仍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应允……”她哽咽着,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燕临失望的眼神,薛定非算计的笑容,还有沈玠和姜雪蕙临终前的怨恨。
“我这一生,机关算尽,罪孽深重。为了登上皇后之位,我辜负了燕临,利用了薛定非、周寅之。我踩着沈玠和姜雪蕙的尸骨向上爬,如今也成了人人唾弃的妖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冰冷的大殿中。
我不欠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姜雪宁这一声声的控诉和回忆在宫殿中显得格外的绵长,让人听着凄楚悲凉。
一国妖后竟也能在此关头能够说出如此懊悔的话。
她姜雪宁从出生便飘摇跌宕,这一生过的不甘、自卑、自在、嫉恶,尊贵,但是如今确就在这空旷寂寥的宁安宫结束那潦倒而又悲苦的一生。
谢危在入宫之时就给了她一把匕首,想必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让她自我了断的。
她缓缓的将手伸入自己艳红宽大的袖口,一道寒光闪烁的匕首刃面就出现在了姜雪宁的手上,那锃亮反光的利刃倒映着她那精致的眉眼和鬓边那一支她最欢喜的一支金步摇。
她的身体慢慢颤抖起来,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底蓄满了泪,但是此刻的她没资格去哭,只一字一句,泣血而又悲壮般道。“还望大人饶过一人。我这一生过得极其的悲哀,可是我对不起的人唯独有一人。”
“此人一生清正,本着严明治律,受我胁之迫之,害他误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誉。”
姜雪宁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滴眼珠猛的掉落在自己的手握利刃的那只手上。
“还望大人饶过一人。我这一生罪孽深重,亏欠无数,可唯独对他……”姜雪宁的声音突然哽住,喉间像被金丝扼住,“他一生刚正不阿,执法如山,却因我步步设局,被迫沾染脏污,清名尽毁。”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匕首上,惊起细微的涟漪。她恍惚看见张遮在狱中望着她的眼神——不是憎恶,不是怨怼,而是如春水般悲悯又哀伤的凝视。那年寒冬,他解下自己的狐裘披在她身上,袖口还带着墨香;而她却亲手将他推入泥潭。
“他是这浊世里唯一的光。”姜雪宁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猩红血迹溅在绣着金线的裙摆上,“谢大人若念及当年入京途中,我以血续命之恩,便用我这条贱命,换他一世周全……”
空旷的大殿陷入死寂,唯有烛泪坠落的滴答声。谢危袖中的手死死攥成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原来不是她天生冷硬如铁石,只是他终究不是那个能焐热她的人。
良久,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划破寂静。
“可。”
这个字像片羽毛,轻飘飘落在姜雪宁耳畔。她紧绷的脊背骤然松弛,手中匕首哐当坠地,扬起细小的尘埃。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多年前那个雪夜,她将自己的手腕抵在少年谢危唇边,温热的血滴入他苍白的唇间。原来有些债,终究要用一生来偿还。
真是好听的声音。
跟以前的时候好像好像。
姜雪宁忽然就释然了,决绝的抬手,手上狠狠的用了力————
“噗嗤。”
一声。
锋利冒着森森寒光的匕首划破纤细脖颈上的血脉时,竟是撕碎纸张一般的声音,清脆而又震撼。随之而起的还有宫门外面将士长剑坠地的当啷声响,还有几声回响在大殿中循环反复着,一声又一声 一声比一声小……
直至消失。
姜雪宁最终还是直直的倒下去了。
平日里象征权力和矜贵的精致金步摇砸落在地上,上头镶嵌着的殷红宝石碎了之后在碰到地面之后又飞溅了出去,在空旷的宁安宫内响过一声又一声的声。她姜雪宁作茧自缚,误入宫墙,恍惚一生,不得善终。
这宁安宫,最终还是成了生吞她姜雪宁骨、埋葬她姜雪宁命的坟墓之地。好长的一梦,梦里上一世因果全都混混沌沌模模糊糊,可唯有刃锋过颈时的刺痛感,让人觉得清晰至极。
一觉醒来,天光明媚,哪儿还是那昏暗压抑的宁安宫。
她只记得那一场大雪,下了很久,宫里也很冷,冷到仿佛要把人那满身的热血慢慢给冻成冰凉。这不是宁安宫,是姜府,她的闺阁。
那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还是说,这是回光返照。
姜雪宁一脸惊恐,两手有些颤抖的摸着自己的脸,步履跌宕的走到了旁边的化妆桌上。
一张姣好青涩的脸跃然出现在姜雪宁那有些担忧而又惊恐的眸色之中,看到的还是自己那张皮囊的时候,姜雪宁竟有一瞬的侥幸。难不成这就是芳吟所说的重生不成。
既然让我姜雪宁重活一世,我姜雪宁定不会再入宫闱,重蹈覆辙。
毕竟是上辈子是当过皇后之人,接受能力很快。
姜雪宁自是记得此时还是未出阁之时,燕临一家也还未被薛家陷害满门抄斩和流放,他也还未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举军南下直逼京城,也还没有囚禁她在宁安宫内,也还没有做出那等让她恐惧而又战栗的事……
一想起当初浑身戾气和暴躁阴沉的燕临,姜雪宁还是忍不住身子颤了颤。
当初她被囚禁宁安宫之时,就是燕临……
这辈子,她已经重新来过姜雪宁抱着双膝坐在化妆台旁,头埋在双膝之内,一个劲的摇头,试图把脑海里面燕临对她粗暴而又野蛮的动作给挥赶出去。
最终越挥赶越头疼,脑海里面的画面反而更加清楚,头越疼。
雨幕将御花园笼成朦胧的水墨,姜雪宁倚着朱漆廊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鎏金护甲。远处凉亭里,张遮一袭靛青官服笔直而立,任雨水顺着束发的玉簪蜿蜒而下,在领口洇出深色水痕。她想起近日朝堂暗流——周寅之执掌的兴武卫与刑部争权正酣,这个新任刑部侍郎却像块淬了冰的铁板,三番五次让心思深沉的振抚司指挥使当众折了面子。
昨日听闻周寅之回府掀翻案几,砚台里的墨汁溅在明黄密报上,活像张遮泼在他面上的羞辱。能让老谋深算的权臣失了分寸,这人倒比想象中更有趣。
"娘娘,张大人怕是要淋病了..."小太监攥着油纸伞,怯生生的声音被雨点击碎。姜雪宁忽然轻笑出声,丹蔻染就的指尖如蝶翼轻颤,"拿来。"伞骨在她掌心旋出半道银弧,却偏生斜斜横在两人之间。
雨帘顺着湘妃竹伞骨织成晶莹的珠链,正巧坠在张遮纤长的眼睫上。那睫毛被水珠压得微垂,像沾了露的鸦羽,随着他抬眸的动作轻轻颤动。当那双冷冽如寒潭的眸子对上她的视线时,姜雪宁指尖骤然收紧。那目光竟比尚方宝剑更锐利,似能穿透层层锦绣,直抵她心底最隐秘的算计。
"张大人这是躲什么?"她莲步轻移,绣鞋碾过青砖上的水洼,"是怕本宫吃人,还是..."话音突然压低,带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逼近,"做了什么亏心事?"伞面又压低几分,雨水顺着伞骨汇成细流,将那张清俊面容浇得愈发冷峻,唯有眼底翻涌的暗潮,泄露了几分被挑衅的怒意。
雨幕中,张遮的脊背挺得笔直,玄色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倒像是一杆宁折不弯的青竹。姜雪宁瞧着他紧抿的薄唇,那线条冷硬得能割伤人,心底愈发觉得这人冥顽不灵。
"早就听闻张大人手段了得。"她款步上前,绣着金线的裙裾扫过湿漉漉的青石,声音甜得像裹了蜜,"如今看来,兴武卫指挥使在您手底下吃的那些苦头,倒真是名不虚传。"话音未落,绣着流云纹的鞋尖已悄然压住他浸透雨水的袍角,积水顺着金丝刺绣漫上她的鞋面,混着胭脂香氤氲开来。
张遮垂眸望着那抹明黄金线,喉结微动却未言语。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在脖颈处凝成细小的水珠,折射出冷冽的光。他忽然屈膝行礼,浸湿的衣料紧贴着小腿,将常年习武的线条勾勒得愈发凌厉:"微臣不敢劳娘娘移履。"声音像是从冰层下传来,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姜雪宁歪着头,指尖绕着垂落的珍珠流苏,故意作天真状:"张大人为何不走了?"伞面又倾斜几分,细密的雨丝掠过张遮苍白的唇,将他眼底翻涌的怒气压成更深的冷意。他忽然挺直脊背,袍角被狠狠抽出,泥水溅上她绣着并蒂莲的裙裾。
"恕罪。"这两个字咬得极重,几乎是从齿间迸出。张遮转身踏入雨幕的刹那,姜雪宁恍惚看见他袖中露出半截褪色的帕角——正是那日在牢狱中,她用来擦拭伤口的旧帕。雨水冲刷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将玄色官袍浇成暗沉的墨色,唯有那道挺直的脊梁,在雨帘中倔强地撑起一方天地,恍若永不弯折的孤峰。
姜雪宁坐在床榻上,黛眉紧蹙,心中满是对张遮的复杂情绪。她实在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张遮这般不识好歹的人,对谁都一副硬邦邦的模样,脾气又臭又倔,任人如何打骂都不肯改半分,也不知他究竟是凭着什么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立足的。
当日在雨中与张遮的那番对话,她原本没太放在心上,可自那以后,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那些话语却总是不受控制地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搅得她难以入眠。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棠儿跪在床边,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眼神中满是担忧与恐惧。莲儿也跟着跪在一旁,头埋得低低的,身子微微发颤,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惹得小姐动怒。
姜雪宁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努力让自己清醒些,开口问道:“我怎么会晕倒?到底是怎么回事?”
棠儿忙回道:“回小姐,您昨日和燕小世子在外玩乐,昨夜喝多了酒,燕世子将您送回来以后便被老爷给赶走了。您一觉睡到了现在。中午您好像是醒来过,但是不知为何倒在了化妆台旁边,是奴婢将您扶到床榻上的。”
姜雪宁听着棠儿的话,脑海中努力搜寻着与燕临出去玩乐喝酒的记忆片段,可类似的场景实在太多,她一时竟想不起来这究竟是哪一次。但她清楚地记得现在是万贞十八年,也就是说,她今年才十六岁,才回京两年。
意识到这个时间点,她心中猛地一震,张遮此时还没有放弃科考!一想到张遮的未来,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这一世,她绝不能再让张遮走上那条被她连累、身败名裂的歧途。她要去找张遮,她要尽自己所能,让张遮参加科考,让他走上本该属于他的光明大道。
“备车,我要出门。”姜雪宁猛地掀开被子,语气不容置疑。棠儿和莲儿对视一眼,虽满心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忙起身去准备。
姜雪宁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那略显青涩的自己,眼中满是决然。这一世,她定要改写张遮的命运,弥补上辈子对他犯下的过错。
孟氏猛地甩袖,湘妃竹帘被震得哗啦作响:"成何体统!"凤目圆睁,死死盯着檀木桌上那张字迹潦草的"夜不归宿"字据,"整日女扮男装在外面厮混,京城里的贵女谁像她这般不知检点!"
姜伯游抚着美髯上前,素白广袖轻轻环住夫人颤抖的肩头:"夫人消消气,宁儿才十六,正是贪玩的年纪。"话虽如此,眉头却皱成个"川"字——前日燕临翻墙送女儿回府的事,早被管家添油加醋传进了耳中。户部侍郎虽向来独善其身,可一旦卷入燕薛两族的争斗,姜家这棵根基未稳的墙头草,又怎能经得起风雨?
"必须管教!"孟氏拍案而起,鎏金护甲在桌面上砸出闷响,"明日就请教养嬷嬷来,定要将她这野性子..."话音未落,雕花木门"吱呀"轻响,姜雪宁一身冷青襦裙立在檐下,雨珠顺着垂落的珍珠流苏滚落在苍白的手背上。
姜伯游望着女儿骤然苍白的脸色,心下微微一滞。他太清楚燕家与薛家的明争暗斗,更清楚女儿眼底藏着的那点朦胧情意。轻叹一声,手背在身后踱了两步:"宁儿,父亲让人将你院子的墙加高了一丈。"看着女儿微微发颤的睫毛,声音不自觉放软,"燕家与薛家水火不容,你我姜家..."
"女儿明白。"姜雪宁突然福身行礼,发间银步摇撞出细碎声响。上辈子燕家满门抄斩时的惨状,此刻在眼前翻涌——燕临被铁链锁在天牢的模样,还有他最后捏着她下巴说"姜雪宁,你欠我的拿什么还"时眼底的血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笑得乖巧,"父亲放心,女儿今后定与燕世子保持分寸。"
檐角铜铃在风中轻晃,姜雪宁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这道高墙来得正好,省了她周旋的功夫。只是当"燕临"二字从父亲口中说出时,后颈仍不受控地泛起细密的战栗——那个在宁安宫将她禁锢在龙榻上的燕临,那个亲手折断她脊骨的燕临,如今还只是个会翻墙偷送点心的少年。
姜雪宁此刻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上辈子的记忆奔涌而来,一时间她有些难以消化,那张还未张开但是依旧昳丽的脸蛋此刻有些许的破碎感,眼里尽是数不尽的悲伤和自责。
突然。
“吱呀”一声。姜雪宁恍惚了一下,马上就调整自己的情绪,躲不过,就见吧。
破旧的门从里面被拉开,随着吱呀的声响慢大开,但是这一动作明明就是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也就是一瞬的事情,但是在姜雪宁的眼里仿佛是慢了时辰,人一点点的显露在她的面前。
人一袭单色发白的青衫,身长玉立,眉眼低垂,一张瘦削而又五官分明的脸,看着就公正,像极了此人的性格,虽穿着泛白发青的布衣但是挺着的肩膀和脊梁却未曾弯下半分。
姜雪宁从未没有见过比他更加刚正而又清正的男子,他的衣衫一尘不染连日光都不好意思留下斑驳的树影,头发墨黑,衬托出他发髻下珍珠白色脖颈的诗意光泽;他的背脊挺直,好像在这白杨树一样挺秀的身材中,蕴含着坚韧的力量。
那人眼皮及其的薄,看到门口不远处有一个穿着华丽的小姐还有个压环髻的丫鬟还有同村的乡邻,还是对着他家的房门。
直觉告诉张遮,这是来他们家的。
带着姜雪宁来的老伯看到里面有人开门了,指着开了门的张遮,开怀的笑道:“张遮,他就是张遮。”
这个小姐看上去家境不俗,他应该也能拿上不少赏钱吧。
张遮听至,粗黑而不显得蛮气的眉毛微微一蹙,眉眼也微微往下低了低,眼神最终看向了那边的姜雪宁。
为何这女子看向时,眼里总有股是在看熟人的感觉,但是眼神里面又有着淡淡的悲恸和可惜,就一瞬,他看不清,也看不透。
姜雪宁自知自己不该流露过多的情绪出来,心里不断的给自己强调,我重活一世了,我能改变事情的走向的,我不会再让张遮走向那刑部的牢笼了。这便是张遮,尽管是一身布衣也将身板挺得板正,正如他这个人一般。
姜雪宁对上张遮的审视的目光,道:“你就是张遮?”语气中尽显刁蛮和傲气,将大家小姐的气派演得十足十。
张遮还没说上话,旁边带路的人搓了搓手,提醒到:“这位小姐,您看,这张遮家也到了,一路上走得也不短,耽误了干活……”张遮看着这一幕,眸色暗了暗,最终没说什么。
然后又看向姜雪宁,立在那树下,身段玲珑纤细,皮肤细白,脖颈修长,樱桃嘴唇红润,远山眉淡淡,眼波流转间实在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清丽媚态。
穿着精致,倒是不知道城中哪家的小姐。
姜雪宁见张遮没回话,免不得有些怒气,这人是对谁都这副模样吗。依旧是那张脸,只不过假以辞色,专门挑她不爱听的话说。
张遮倒是没想到这人还兴用这般语气的,但是想想京城里面有权有势的女子皆是如此,便没有过多的情绪。
张遮此刻站在门下,身长玉立,门楣也没有比张遮高了多少,但是少年身姿单薄,看着就好像要在风中夭折一般,但是人挺着板正,看不出半分孱弱之姿。张了张嘴:“是。不知有何事?”张遮语气淡淡的。
姜雪宁:很好,这很张遮。
雨丝斜斜掠过姜雪宁发烫的耳尖,张遮投来的目光像把钝刀,一下下剜着她故作镇定的面具。她咬着后槽牙,看他青衫下摆被风吹得贴紧小腿,突然想起上辈子在宁安宫,他也是这般挺直脊梁跪在阶下,任她如何嘲讽都不肯抬眼。
可此刻少年眼里没有半点敬畏,只有探究的冷意。姜雪宁攥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颤,那抹陌生的目光竟比谢危的刀剑更叫她心慌。"无事。"她仰头吐出两个字,丹蔻染就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金步摇在鬓边晃出凌乱的光影。
张遮望着少女突然黯淡的神色,眉峰微蹙。方才她眼里翻涌的悲恸还历历在目,此刻却又像被戳破的气球般泄了气。他瞥见她绣鞋边缘沾着的泥点,忽然想起方才她跺脚时,明明弄脏了自己的裙摆,却偏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
"既无事,便请回吧。"他侧身让出半道,粗布衣袖扫过门框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姜雪宁猛地抬头,正对上他清瘦的下颌线,喉结随着说话轻轻滚动。这个角度,上辈子她只能从凤座俯瞰——而如今,他竟与她平视。
失落像潮水漫过心口,姜雪宁转身时故意将裙裾甩得哗哗作响。她听见身后木门吱呀关闭的声音,却没看见张遮倚着门板,盯着她遗落的绢帕发怔。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雨水晕开,倒像是两滴血,落在他褪色的粗布鞋面上。
那扇破旧的木门在眼前“哐当”一声合上,快得姜雪宁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张遮清瘦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门缝之后。她瞪大眼睛,手指着那扇门,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脸上的惊愕转瞬化作怒色:“他,他竟然……”
棠儿缩着脖子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今日的小姐好像变了个人,平日里再怎么骄纵,也从未这般失态过。她偷偷瞥了眼姜雪宁涨红的脸,心下直犯嘀咕:难不成这张公子是什么厉害角色,竟能把小姐气成这样?
姜雪宁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走,绣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脆响。她咬着牙,心里恨恨地想:自己今日精心打扮,绫罗绸缎加身,珠翠满头,哪点配不上他张遮?可那家伙竟像见了洪水猛兽般,二话不说就关了门,当真可恶!
回到府中,姜雪宁“嘭”的一声将手中茶杯重重砸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在她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全是张遮淡漠的脸和那扇无情关闭的门。
“这个张遮,真是气死我了!”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上辈子不识好歹,这辈子还是这副德行!”
棠儿和莲儿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她们从未见过小姐这般失态,心里又惊又怕。
姜雪宁猛地抬头,眼神扫过棠儿和莲儿,突然坐直身子,声音尖锐地问道:“本小姐今日不好看吗?”
棠儿和莲儿对视一眼,忙不迭点头:“小姐今日美若天仙,倾国倾城,是小的们见过最漂亮的姑娘!”
姜雪宁听了,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但还是忍不住嘀咕:“那姓张的定是瞎了眼,放着本小姐这样的大美人不管,竟直接关了门……”
“小姐的天生丽质,今日还特地打扮了一番,自然是好看的。一路上看小姐您走不动路的人有不少人呢。”棠儿如实说道。
自家小姐的容貌在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目前京城各个大家的闺阁中的小姐提到自家小姐就没有不嫉恨的。
姜雪宁自然是及其满意自己的皮囊的,上天待她不薄给了她一副无懈可击的容貌,但是这副容貌上辈子也给她带来不少麻烦。
“张公子虽不擅琴棋诗画,可对律法却熟稔于心,背得那叫一个滚瓜烂熟,连学堂里的夫子都对他赞不绝口呢。”棠儿眉眼带笑,娓娓道来,“算算日子,张公子今年就该去参加乡试了。”
姜雪宁微微一怔,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这么说,去年张遮就已经中了举人?”
棠儿轻轻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小姐您不是吩咐我想办法补贴张母嘛,我舅舅刚好有个茶庄,正缺人手。我已经都安排妥当了,保证不会让人看出半分痕迹来。”
姜雪宁轻轻颔首,心中却泛起了嘀咕:当年,张遮究竟为何放弃科考,偏偏选择吏考入官呢?
她又细细叮嘱了几句:“从库房里挑几样看着破旧些的物件当了,拿这钱去你舅舅那边好好打点,千万不能露出什么破绽来。张母独自带着儿子过了这么多年,心思细腻敏感,定是受不得别人平白无故的施舍。”
姜雪宁暗自想着,一定要让张遮去参加科考,莫要再白白浪费了他一身的才华,跑去刑部基层从下往上艰难攀爬。他本就是一介平民出身,性子又这般刚正不阿,以后可怎么在官场立足啊。
姜伯游身为户部侍郎,姜雪宁要办个简单的入学手续倒也不是难事。她又悄悄塞了些银子,再加上扮作男子的模样,入学之事便顺顺利利地办妥了。
姜雪宁还特地要求与张遮同住一间屋子,做他的同窗。那管事的夫子只当她是京城来的公子哥,闲着没事来体验生活,见银钱给得充足,也就答应了下来。
来之前,姜雪宁特意将眉毛画粗画黑,这么一装扮,倒真没了女儿家的娇态,反而多了几分翩翩公子的潇洒气质。
她跟着一位夫子走进一间学堂,只见屋内宽敞明亮,足以容纳许多人。桌案摆放得整整齐齐,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文辞优美的诗句,一股浓郁的书香气扑面而来,还有不少激励人心的话语,让人看了便觉振奋。
姜雪宁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带她来的夫子朝着前排走去,她忙跟在后面,心里隐隐猜到了夫子的意图,顿时心潮起伏。
上辈子,她从未有机会在学堂里求学,后来沈玠允许她涉政,她才读了不少治国理政的书籍。没想到今日竟能有机会在学堂念书,倒真是件稀奇事。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想着,却听夫子说道:“奇怪,张遮今日怎么没来?”
姜雪宁听到“张遮”这个名字,心脏猛地漏跳了两拍,紧接着,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朝她看了过来。
而此时,她面前正好空着一个座位。
她心里想着,想必这就是张遮平日里坐的位置了。
众人的视线突然聚焦在自己身上,姜雪宁有些发懵,不自觉地多眨了几下眼睛,心里却暗自欢喜:这样一来,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吧?
众人瞧见姜雪宁这细皮嫩肉的公子哥,都不免露出几分诧异之色,不过很快便又各自转回了头去。
这时,有人开口说道:“张遮家离书院远,想必今日是有事耽搁了,说不定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
夫子瞧了瞧姜雪宁前面空着的那个座位,没说什么,只是又翻了翻手中的《论语》,心想着今日这课,不讲也罢。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学生张遮来迟,还望夫子责罚。”声音平平整整,冷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而人更是站得板板正正。
夫子见张遮来了,拿起案台上的戒尺,说道:“张遮,上课迟到,按照书院院规,理应责罚,只是这……责罚多少下合适呢?一下太少,十下又太重。”
张遮在门口接话道:“戒尺叱十下。”
夫子愣了片刻,心想这张遮,可真是个死脑筋。最后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上来,领罚。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这书院还成何体统!”
张遮挺直脊背,一步一步朝着案台前的夫子走去。众人都瞧出夫子是偏袒张遮的,平日里也不是没有人迟到,可夫子往往说上几句便不了了之了。
姜雪宁自然也清楚张遮的性子,知道这十下戒尺要是不打下去,今日这课怕是没法上了。
受罚过程中,张遮一声不吭,就那么硬挺着,脸色丝毫未变,前排的人见了,都不得不佩服张遮的坚韧。他们可都看得明明白白,夫子这戒尺一下下可都是实打实的,没有半点放水。
张遮领完罚,还恭恭敬敬地给夫子行了一礼。夫子看着张遮,心中也有些不忍,摆了摆手说道:“下去坐下吧,下次可千万不能再迟到了。”
张遮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姜雪宁。
夫子看了眼坐下的张遮,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翻开《论语》说道:“今日,咱们学《论语》诗篇,诸位请翻开至《卫灵公》那一篇……”
姜雪宁这边离门近,屋子又大,学生众多,上面的夫子根本看不到她的举动。而前面的张遮把背挺得笔直,自然也注意不到她。
姜雪宁猫着腰,偷偷蹲下,然后迅速出了门,动作之快,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屋子里少了一个人。
姜雪宁心中暗自想着,自己堂堂当过皇后的人,如今竟会偷偷逃学,而且还是以这般有些猥琐的方式,当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夫子微微颔首,手握着那本《论语》,迈着步子往外走去。路过张遮身旁时,脚步顿了顿,开口道:“张遮,你出来一趟。”语毕,便径直出了门。
张遮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被戒尺打得泛红的痕迹,没有丝毫犹豫,抬脚便跟在夫子身后走了出去。
躲在一旁的姜雪宁见两人离去,轻手轻脚地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刚刚买来的药膏和布带放在张遮的桌上,放好后又担心被人瞧见,赶忙翻开张遮桌上的书本,把药膏和布带挪到书页中间,仔细地将它们盖住。
随后,她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大家要么正专注地看书,要么三三两两地小声交谈着,并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这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姜雪宁心中暗自嘀咕:我怎么变得这般偷偷摸摸的了?姜雪宁啊姜雪宁,你可真没出息。
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投向前面张遮的案桌,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在心底默默念道:张遮,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你、伤害你了,我不会再放手了。
张遮恭敬地站在夫子面前,心中明白夫子方才手下留情,于是诚恳地说道:“多谢夫子留情。”
夫子背着手,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张遮。在他眼中,这可是自己最为得意的门生,说不定日后能在殿试中一举高中,成为状元郎。若真有那么一天,自己身为状元郎的老师,这一生也算圆满无憾了。
夫子回想起刚才用戒尺惩戒张遮的情景,暗自庆幸自己练得一手巧劲,打下去时声响虽大,可实际上落在手上的力道却并不重。即便如此,张遮的手还是承受了一定的力量。
夫子看了看张遮垂在身侧的手,终究没有多提此事,而是开口说道:“我往日有个同窗,如今在通州任职,近日奉旨回京。他从前可是刑部的一把好手。”夫子微微一顿,接着道:“夫子知道你心中的执念所在,可有些事急不得,凡事都需循序渐进,哪能一蹴而就呢。大概五日后,我便为你引荐引荐。”
张遮听闻,心中一阵激荡,忙给夫子行了个大礼,语气中难掩慌乱,抬头看了看夫子,最终只化作了生疏的四个字:“多谢夫子。”
夫子又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去,留下张遮一人在原地,神情有些恍惚。
张遮垂下眼眸,心中默念:五日后么?
他在原地伫立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往回走。此时,外面的钟声恰好响起。张遮回到屋内,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桌上翻开着的《论语》,眸光微微闪动。这时,一位夫子随着钟声走进屋子,张遮也没多想,只当是寻常的一本书。
当张遮用左手拿起书时,却愣住了。只见书下藏着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和布带。他又看了看自己右手红肿的地方,沉默片刻后,垂下眼眸,将东西轻轻放在了案桌左上角的空处。
随后,张遮拿出一张粗糙的纸张摊平,用左手握住笔,听着夫子在讲台上所说的论题,开始认真地动笔书写。
躲在一旁的姜雪宁这才发现,张遮竟然能用左手写字,而且写出来的字丝毫不比右手写的差,工整又漂亮。
她的目光移到张遮挪开的药膏和布带处,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气,暗自想道:这张遮难道是个傻子不成?
这时,她看到大家都纷纷拿出纸张开始书写,自己也从案桌上抽出一张纸,拿起笔准备书写,却突然反应过来没有墨了。于是,她又手忙脚乱地给自己研墨,然后学着大家的样子动笔。因为她坐在后面,注意力又一直放在前面的张遮身上,根本没听清讲台上夫子说了些什么。再加上往日没上过学,研墨和动笔的动作显得十分生疏,慌乱不已。
姜雪宁往前看了看张遮,只见他左手执笔,动作娴熟自然,一笔一划写得端端正正,正如他本人一般,刚正不阿。
整间屋子,先是一阵拿纸笔的沙沙摩挲声,而后渐渐转为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的细微浸润之声,静谧而又充满了书香气息。
姜雪宁本就百无聊赖,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学着张遮的样子,用左手在纸上随意涂涂画画。不经意间,她似有所感,转过头,竟发现一个男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案板上的——乌龟。
姜雪宁顺着那男子的目光看去,心中一惊,连忙用手盖住案桌上画着的乌龟,目光不善地看向那男子,毫不客气地说道:“这位公子,没听过‘非礼勿视’吗?”
那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拱手行礼,歉然道:“抱歉,是,是小生唐突了。”
姜雪宁轻哼一声:“是挺唐突的。我画我的乌龟,你盯着看什么?”
那男子似乎没料到姜雪宁会如此直白地回怼,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整张脸涨得通红,神色颇为窘迫。
“实在抱歉。”他绞尽脑汁,想了半晌,也没能想出合适的话语回应姜雪宁那句“是挺唐突的”,最终只能憋出这么一句道歉的话来。
而此时,前面正全神贯注写着策论的张遮,不知为何突然微微转过头来,先是看了看那面红耳赤、局促不安的男子,又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后面的姜雪宁。
姜雪宁见张遮转头,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坐得端端正正,同时将桌案上画着乌龟的纸遮得严严实实。她心里清楚,张遮向来严谨守矩,要是被他看到自己在策论课上画乌龟,那可怎么得了。
此刻的她,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和不安,微微试探着抬眸望去,见张遮已经转过头去,手中的笔没有丝毫停顿,继续认真地写着策论,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不敢与张遮那双清正无波的眼神对视,或许是因为上辈子自己亏欠他太多,所以才如此怯懦,生怕在这个廉洁刚正的人面前露出破绽,更害怕自己那即将溢于言表的爱意被他察觉。
那男子自觉实在冒昧,连忙移开视线,对着张遮说道:“张遮,我就先回了。”张遮写策论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姜雪宁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见那男子顶着一张通红的脸出了门。出了院门后,他轻轻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心中暗自懊恼:“你清醒一点,那只是一个男子,你脸红什么?不过这男子长得也未免太过于女气了些,就连声音都带着点姑娘家的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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