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窗棂外的槐树影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剪影。姜雪宁捏着画满乌龟的策论草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纸面褶皱,墨渍在她掌心洇出深色痕迹。隔壁座传来张遮落笔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般细密,却让她愈发坐立难安——要是今天捉弄同窗的事被张遮知道,这层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怕是又要生分。
砚台里的松烟墨渐渐凝成胶状,最后几名学子收拾书包的响动也消失在回廊尽头。姜雪宁百无聊赖地将毛笔在砚边重重一磕,在策论边角添上第五只歪歪扭扭的乌龟,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竹镇尺轻叩桌面的脆响。
她慌忙转身,正看见张遮修长的手指悬在半空,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有道新鲜的伤口,暗红血珠正顺着宣纸边缘缓缓晕开。那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策论被染成半幅红梅图,在暮色中格外刺目。
"当心!"姜雪宁几乎是扑过去的,素白衣袖扫落砚台,墨汁在青砖上泼出蜿蜒的河。她跪在满地狼藉里,看见张遮掌心那道狰狞的裂口,像是被锋利的竹片狠狠划开,皮肉翻卷得触目惊心。
两人的指尖在半空中相撞,又触电般同时缩回。姜雪宁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张遮眼底,那里映着她素面朝天的模样,鬓角还沾着方才慌乱时蹭到的墨点。那双眼睛还是记忆里的模样,澄澈如寒潭映月,却在触及她时泛起细碎涟漪,像春日冰层下涌动的暗潮。
"失礼了。"张遮垂眸错开视线,喉结在青布领口处轻轻滚动。他伸手去够落地的策论,却因牵动伤口而微微瑟缩。姜雪宁眼疾手快地将纸张卷起,墨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泛黄宣纸上,蝇头小楷如刀刻斧凿,字字直指漕运积弊。看似松散的论述间暗藏玄机,竟将朝廷多年未能解决的河道淤塞之困,从税赋改革、商贾利益、民生利弊三个角度剖析得鞭辟入里。姜雪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起前世那个雨夜,他撕碎官袍独自走向雨幕的背影——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本该是朝堂上最耀眼的星辰。
"张遮,你这策论..."她喉头发紧,将策论递还时故意让指尖擦过他掌心的伤口,"怎的写得如此之好?"
张遮接过纸张的动作轻得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袖口掠过她手腕时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不过是多读多写罢了。"他开始收拾狼毫笔架,竹制笔搁与砚台相撞发出清响,"若无事,还请让让。"
姜雪宁被这冷冰冰的疏离刺得心头发紧,鬼使神差地伸手拦住去路。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棂,在张遮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镀了层金边,连他皱眉时眉心的川字纹都清晰可见:"劳烦移步。"
话音未落,那张乌木太师椅已经被他轻巧挪开。姜雪宁看着他绕过自己的身影,忽然想起那年避暑山庄,他也是这样固执地拒绝她的援手,任由暴雨将官袍淋成透明的蝉翼。
"等等!"她抓起桌上的青瓷药罐追出门,却只看见空荡荡的青石小径。晚风卷起檐角铜铃,叮当声里,她望着掌心还带着体温的药膏,忽然笑出声来——这个张遮,倒真是比记忆里还要倔强三分。
暮色在青砖地上铺了层薄纱,姜雪宁攥着药膏的指节泛白,布带边角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当那个清瘦身影终于从月洞门转出时,她几乎是小跑着迎上去,青瓷药罐在两人之间划出半道银弧。
"张遮!"她将药膏重重举到他眼前,罐口的朱砂印在暮色里像团跳动的火,"你为何不涂药?"
张遮后退半步,玄色布履碾过满地槐叶。他望着姜雪宁鬓角凌乱的发丝,望着她掌心还沾着的墨渍,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晚风卷着药香扑进鼻腔,是熟悉的三七混着冰片气息,和记忆里母亲熬制的金疮药如出一辙。
"无功不受禄。"他垂眸避开她灼灼的目光,袖口掠过她手腕时带起一阵微痒,"况且在下与公子素不相识。"话音未落,姜雪宁已经扯开他染血的袖口。张遮掌心的伤口翻卷如蝶翼,凝结的血痂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乌紫。
"相识与否,不过是多说几句话的事。"姜雪宁拧开药罐,药膏的凉意沾在指尖,"你若觉得亏欠,就把策论借我抄十遍。"她故意板起脸,却在触及他惊愕的眼神时破功,"总不能让救命之恩,就这么烂在掌心里吧?"
张遮望着她认真涂抹药膏的侧脸,月光将她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栖着两只欲飞的蝶。指尖传来的触感带着几分笨拙,却比记忆里任何医者的动作都要轻柔。当缠好的布带最后一圈系成蝴蝶结,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惊得后退半步,撞得身后槐树簌簌落英。
"明日卯时。"姜雪宁晃了晃手中的空药罐,转身时裙摆扫落满地槐花,"书院后山老槐树下,过期不候。"
张遮望着她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低头看掌心雪白的布带。夜风裹着槐花香掠过耳畔,恍惚间竟分不清,那抹萦绕不去的温热,究竟来自掌心的药膏,还是心底悄然漫开的涟漪。
姜雪宁的手僵在半空,青瓷药罐被攥得发颤,月光顺着指缝漏下来,在张遮染血的衣襟上碎成点点银斑。看着他漠然后退的半步,胸腔里的火气"腾"地窜上眼眶:"张遮!"
她狠狠跺脚,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你那手可是以后要上殿试挥斥方遒的!就这般作践执笔纵横捭阖的手?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都忘了?"尾音像被揉皱的宣纸,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晚风卷着槐花香掠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张遮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蜷起。月光落在姜雪宁泛红的眼尾,映得那双清亮的眸子愈发潋滟,像暴雨前翻涌的云层。他突然想起策论上歪歪扭扭的乌龟,想起她扑过来捡纸时鬓角散落的碎发,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挤出句:"劳公子费心。"
这话像盆冷水兜头浇下,姜雪宁望着他转身时青布长衫扬起的褶皱,忽然觉得满心的热望都成了笑话。明明前世他也这般固执,可此刻站在书院檐角的月光下,她却第一次发现,那道疏离的屏障竟比记忆中还要冰冷三丈。
"张遮!"她攥着药罐的手指关节发白,声音却出奇平静,"你可知这世上,再难有人如我这般..."话尾消散在风里,她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画在策论上的乌龟—
暮色将张遮的背影拉得很长,姜雪宁望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轮廓,心跳撞得胸腔生疼。她攥紧药膏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忽然想起前世他倒在血泊里时,也是这样倔强地不肯让人靠近。
"张遮!"她几步冲上前,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腕时,前世今生的记忆突然在脑海里轰然相撞。不等他反应,带着药香的手已经牢牢扣住他的腕骨,"跟我来!"
青石板路在脚下飞速后退,姜雪宁拽着他拐进街角药铺,铜铃"叮铃"声响惊得药童打翻了算盘。"叫你们当值的大夫过来!"她将人按在八仙椅上,声音冷得能刮起霜。
张遮望着她绷成直线的下颌,突然发现眼前人褪去了平日里的跳脱,眉间凌厉的气势竟与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姜贵妃有了几分重叠。不等他开口,药铺大夫已经"啧"了声:"你这手,是不想要了?不敷药不处理,当真以为自己是那大罗神仙不成?"
大夫粗粝的手指掰开他的掌心,伤口迸裂的刺痛让张遮眉峰微蹙。余光里,姜雪宁正死死盯着大夫的动作,眼尾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忽然想起方才她攥着药膏追出来时,鬓角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苍白的脸颊上。
"劳烦大夫了。"他垂眸掏出铜钱,却被姜雪宁一把拍开。带着体温的银锭"啪"地落在桌上,她俯身时发间的皂角香裹着药味扑面而来:"他的诊费我付。
药铺檐角的铜铃还在轻轻摇晃,姜雪宁盯着张遮攥着铜钱的指节,看着那几枚青钱在他掌心勒出青白痕迹。大夫甩袖离去的声响里,她听见自己心跳震得耳膜发疼,像是要冲破胸腔去攥住眼前这根倔强的"木头"。
"张某还有左手,不劳烦费心。"张遮转身时,青布长衫掠过药柜,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苦药香。姜雪宁快步跟上,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鼓点:"要是明日左手也被夫子罚了呢?"
"明日张某不会来迟。"
"那你为何今日来迟了?"
暮色渐浓,张遮的沉默比夜色还要浓稠。他任由姜雪宁的追问像柳絮般粘在身后,直到五里外那座爬满青藤的木门出现在眼前。铜环叩响的瞬间,他回头望向这个纠缠一路的"麻烦":"张某到了。"
"怎么,我还进不得了?"姜雪宁仰起下巴,月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映得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张遮垂眸整理袖口,语调冷得像结了冰:"大乾律法民法第七条,擅闯民宅者,杖责十下。"
话音未落,巷口突然传来木屐轻响。姜雪宁转头望去,只见暮色里走来个挎着竹篮的妇人。灰青色粗布衫洗得发白,补丁针脚细密整齐,鬓边银钗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却掩不住眼角细密的纹路。
"张遮,这是你同窗?"妇人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布满老茧的指尖轻轻擦过儿子肩头,"快请人家进来喝盏茶。"
张遮身形微僵,看着母亲温和的笑脸,又瞥见姜雪宁瞬间亮起的眼睛。晚风卷起巷口的槐叶,他听见自己喉咙发紧:"母亲,这是......"
"我叫江叙。"姜雪宁抢先一步作揖,发间的墨玉簪子在月光下流转微光,"久仰张夫人贤名,今日特来叨扰。"她朝张遮挑眉,眼里盛满狡黠,"令郎手可金贵,我这当同窗的,总得看着他把药涂完不是?"
油灯在窗棂上投下摇晃的光晕,张遮指间的书卷停在某页,墨迹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他余光瞥见门口晃动的衣角,砚台里的松烟墨已经凉透,却仍固执地盯着书上字句——直到木盆与桌面相撞的闷响惊得他睫毛一颤。
"净手,我给你上药。"姜雪宁将铜盆重重搁在歪斜的书桌上,清水晃出细密涟漪,倒映着她眼底狡黠的光。张遮垂眸看着书页边缘晕开的墨痕,喉结动了动:"不必。"
纸页翻过的声音清脆如裂帛,却被一声刻意拔高的咳嗽打断。姜雪宁歪着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药罐:"咳咳,你要是不伸过来,我就叫伯母过来给你上药了。"
这话像根羽毛扫过心间,张遮握着书卷的手骤然收紧。母亲鬓角的白发、灶台边忙碌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他轻叹一声,终于起身将手浸入水中。凉意顺着伤口漫上来,却不及姜雪宁指尖擦过掌心时那道温热的触感。
药膏带着薄荷的清冽,轻轻敷在伤口上。张遮望着她低垂的眉眼,烛火将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寂静像蛛网般漫过狭小的房间,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慌忙别开视线:"今日,多谢了。"
"怎么个谢法?"姜雪宁的声音带着笑意,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圈。张遮感觉喉头发紧,目光落在墙角堆叠的书册上:"只要是不违反大乾律法之事,我张遮,定不会推脱。"
"实不相瞒。"姜雪宁突然凑近,发间的皂角香裹着药味扑面而来,"我见张兄一表人才,今后定是个能够让人敬仰的好官。"她指尖轻点他手背,"姜某想结交,主要是家中有个胞妹,性格顽劣但是颇有风貌,将来实在不知如何说亲。要不接亲如何?"
油灯突然爆出个灯花,将张遮耳尖的红晕照得清清楚楚。他猛地抽回手,却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姜雪宁得逞的笑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他望着对方眼底跳动的烛火,突然觉得这寂静的夜,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张遮的这一个字,让姜雪宁松了一口气。
张遮又道:“那姜兄的胞妹,可是与姜兄一般,也是这般……”张遮顿了顿,想了想合适的形容词。
“这般厚颜无耻?”姜雪宁接了话,而后又笑了笑:“不,我那胞妹,可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
“是吗?”张遮不置可否,他觉得眼前的人这般厚颜无耻,她的妹妹又能好到哪里去。
“张兄可莫要小看我那胞妹,若你见了,定会喜欢。”姜雪宁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张遮。
“男婚女嫁,倒也不算违反我大乾律法吧。”姜雪宁狡黠一笑,指尖在张遮缠着纱布的手背上轻轻画圈,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忽明忽暗。
张遮左手在袖中悄然攥紧,喉结滚动着咽下莫名的燥意:“虽不违反大乾律法,但是张某一介白身,将来的事还未可知,姜兄就不怕压错宝了?”
“白身便白身,婚约与白身并无什么冲突。”姜雪宁头也不抬,专注地将药膏抹开,薄荷的凉意混着她指尖的温度,在伤口处泛起细密的痒意,“我姜家看人,从来只看品性,不看门第。”
“自古以来,婚约有媒妁之言,也要……两厢情愿。”张遮垂眸盯着她睫毛投下的阴影,烛火跳动间,那些细小的绒羽仿佛要扫进他心里。
姜雪宁手上动作不停,嘴角却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张兄只需答应我,不要与别人结亲即可。”她指甲无意识地划过他掌心的老茧,想起前世姚惜凤冠霞帔的模样,语气不自觉冷了几分,“等你高中那日,我自会安排。”
寂静在狭小的房间里蔓延,只有油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良久,张遮别开眼,轻声应了句:“嗯。”
“那姜兄的胞妹,可是与姜兄一般,也是这般……”张遮话未说完便顿住,看着她专心涂药的侧脸,不知为何想起白日里她追着自己满街跑的模样。
“这般厚颜无耻?”姜雪宁突然抬眼,狡黠的笑意撞进他眼底,“不,我那胞妹,可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
“是吗?”张遮移开目光,瞥见她耳后沾着的药膏,鬼使神差地想伸手去擦,又生生忍住,“我瞧着姜兄如此,实在难以想象。”
“张兄可莫要小看我那胞妹。”姜雪宁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他耳畔,“若你见了,定会喜欢。”她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就像我上一世,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你那样。
姜雪宁坐在窄窄的饭桌前,看着粗陶碗里飘着几片五花肉的清汤,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她从前在庄子里长大,虽然婉娘没打骂过她,但总隔着一层生分。回了姜府,继母孟氏看她不顺眼,父亲又只图个表面太平。燕临对她好,可夜深人静时,她还是觉得孤单。上一世沈玠娶了她,让她当了皇后,要什么给什么,可就算成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心里总像缺了块。
现在坐在这间小院子里,借着月光和蜡烛光吃饭,简陋的饭菜却让她头一次尝到了温馨的滋味。张遮话不多,母亲薛氏说一句,他就应一声,平平淡淡的对话,听着却让人心里暖暖的。
薛氏见姜雪宁拿着筷子发呆,赶紧用公筷给她夹了几块大肉片:“小姜,多吃点。早知道你要来,我就多买点菜了。今天太简单,你别嫌弃,下次来姨给你做好吃的。”
张遮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收紧,也不知道是因为手上包着纱布使不上劲,还是这话听着心里怪怪的。薛氏天天给大户人家洗衣服,一眼就看出姜雪宁身上的衣料不便宜,想着富贵人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又给她夹了些菜:“放心,下次姨一定多做几个菜!”
姜雪宁抱着碗使劲点头,声音有点发闷:“谢谢薛姨。”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世说什么也不能让悲剧重演。薛姨不会再被气得犯病,张遮也不会因为帮人惹上牢狱之灾。她重活一次,就是要让大家都能好好的。
薛氏轻手轻脚地走到那摇曳的烛光旁,小心翼翼地添上一根灯芯。火苗欢快地跳跃起来,昏黄的光芒渐渐弥漫开来,驱散了屋中的阴暗。
“家里又不缺这点灯油,你眼睛金贵着呢,可别把自己弄成个睁眼瞎。”薛氏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坐在桌前的张遮,脸上满是关切,“娘听说隔壁村有个秀才,为了省灯油钱,大晚上摸黑看书,结果把眼睛看坏了。到了考场上,连字都看不清,白白落了个榜。”
张遮点了点头,眼前书上的字迹确实比刚才清晰了不少,眼睛也没那么累了,他轻声应道:“好。”
薛氏拉过一把椅子,在张遮身旁坐下。她的目光落在张遮那只缠着绷带的右手上,微微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你这手,真不是被桌角划的吧?”
张遮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今日迟到了,被夫子责罚的。”薛氏就知道,自己的儿子她再清楚不过,刚才姜雪宁跟她说话时她就有点怀疑,后来提起这事,张遮刚要开口,姜雪宁那机灵的丫头马上岔开了话题。
薛氏又瞥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药膏,想起姜雪宁那活泼却不让人讨厌的模样,心里突然觉得,这丫头说不定真能和自己这个寡言少语的儿子合得来。
“那个姜姑娘,你觉得咋样?喜欢不?”薛氏试探着问道。张遮握着书本的手轻轻颤了一下,眼皮也跟着跳了跳,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在门口,姜雪宁一脸骄纵又带着几分可爱的模样。
张遮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
薛氏接着说道:“我看那姑娘挺好的,虽说出身高门,可在家里估计也不受宠。但你要是以后高中了,你们俩也挺般配的。娘知道你一直惦记着你爹的冤案,可冤情总有大白的一天。你都十八岁了,再过两年就弱冠了。要是你也喜欢那姑娘,等今年八月乡试中了榜,咱就去订亲。娘会找媒人操持好这事,等你明年会试、殿试都考完了,再去正式提亲也不晚。”
张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几句不相关的话:“娘,时候不早了,您先去睡吧。我再看会儿书,也该休息了。”
薛氏自然明白张遮的心思,这孩子是想支开她呢。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心事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前还不忘叮嘱:“钱的事你别操心,娘这些年也攒了些银子,你就安心念书就行。”说完,她轻轻带上了房门。
晨光给青石板路镀上金边,姜雪宁刚跨出姜府朱漆门槛,迎面撞上一团热烈的红。燕临腰间的鎏金香囊还带着未散的龙涎香,红宝石布冠在朝阳下折射出细碎光芒,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愈发耀眼。
"宁宁!"少年的声音裹着雀跃,手掌重重落在她肩头,"我昨日来你家寻你——"话音戛然而止,燕临望着她骤然苍白的脸色,还有那刻意避开的身体,瞳孔猛地缩了缩。
姜雪宁后退半步,绣着暗纹的衣摆扫过门槛。她垂眸盯着燕临腰间的玄铁软剑,想起前世这把剑刺穿她胸膛时的冰凉,喉结不受控地滚动:"燕世子,男女授受不亲。"
"什么世子不世子的!"燕临皱眉扯住她袖口,绸缎触感从指尖传来,惊得他下意识松开手,"你今日怎的这般生分?昨日新开的玉露斋有你最爱的玫瑰酥,沈玠还特意包了整间雅间..."
"够了!"姜雪宁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的情绪惊得燕临呼吸一滞。她望着眼前少年剑眉星目间的不解,想起他前世将她的骨灰撒入护城河时的冷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燕临,我不过是区区商户之女,高攀不起你们这些金枝玉叶。"
街道上的喧嚣突然变得刺耳,挑夫的吆喝声、马车的轱辘声混着绸缎庄的招徕声。姜雪宁福了福身,素白裙摆扫过青石板:"若世子真为我着想,便莫要再来了。京中流言伤人,我还要..."
"是不是姜大人逼你说的?"燕临突然上前,身上的龙涎香裹着少年人的炽热气息扑面而来。他死死盯着她泛白的唇色,腰间软剑随着动作轻响,"你别怕,我现在就去..."
"燕临!"姜雪宁后退撞到门环,铜铃声惊飞檐下白鸽。她望着少年眼底灼人的关切,突然想起上一世他也是这般,在她被太子刁难时挡在身前,却在权力倾轧中亲手将她推入深渊。喉咙发紧,她挤出最后一丝冷静:"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燕临本来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但是说到后面脸色直接就变了。
有他在,谁也不能动他的宁宁一根毫毛。
姜伯父也是如此。
那双含情眼此刻哪儿还有情意,里面尽是戾气,姜雪宁不由得回忆起那宁安宫的一幕幕,垂下了头,不敢去看他。
过了好一晌,才开口。“燕临,你我本就身份上隔着鸿沟。况且,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仅有朋友之谊。”
燕临见这样的姜雪宁,才发觉自己与之隔了好远好远,宁宁不是这个样子的燕临还是有些不太敢相信。
明明人就在他身侧,却感觉隔了一整个银河。
燕临那张张扬明媚的脸上有些许的失落,像只被人丢下的小兽一般,伸出了手准备去牵姜雪宁的手,小声的喊着:“宁宁……”委屈至极。
姜雪宁见至马上往后退,就为了躲开了燕临那伸过来的手,依旧是低着头,不敢去看燕临那双深情的含情眼。
燕临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感觉到心揪,宁宁,好像不是她的宁宁了。
之前宁宁生气时也不会这般说话,那时都是趾高气昂的跟他说,燕临,本小姐不欢喜与你来往了,本小姐也不想见你了,如此这般的话。
话虽难听,但也能听出是赌气之举,但是如今的宁宁一言不发,低着头,甚至不敢看着他的眼睛。
燕临的第一感觉便是他的宁宁受什么委屈了。
以前那么爱笑的宁宁怎会在这时不敢看他一眼,也不敢与他多说几句话,燕临在想,是不是那晚喝酒回来得太晚了,姜伯父对宁宁说什么了。
不由得,燕临那双好看的含情眼逐渐变得通红,想上前拉住姜雪宁的手,却又不敢上前半步,生怕他的宁宁躲着他便又往后退。
他怕她为难。
那是最好的宁宁,值得全天下最好的东西,他不想宁宁难过。
姜雪宁低垂着头,紧紧咬着下唇,不敢让面前那鲜衣怒马的少年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她清媚好看的眸子里,泪水不受控制地蓄满,一滴滚烫的泪猛地坠下,砸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一幕,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痛了燕临的双眼。他顿时慌了神,平日里的潇洒不羁荡然无存,声音中满是慌乱与无措:“宁宁,你别哭,我不让你为难,我走,我马上就走,你别哭……”话还没说完,他便匆忙转身,朝着背离姜府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竟有些踉跄。即便满心不舍,他也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低垂着头、浑身散发着抗拒气息的少女。
待姜雪宁缓缓抬起头时,那道意气风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她抬手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渍,深吸一口气,朝着书院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这一世,她暗自发誓,绝不能再辜负燕临的深情。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她的视线却渐渐模糊起来。姜雪宁之所以一直低着头,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燕临的那张脸。上一世,在宁安宫的那一幕幕可怕场景中,燕临强迫她直视自己,那时他浑身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戾气,让她至今心有余悸。尽管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燕临,不过是一个满心爱慕她、无条件对她好的少年,与上一世那个背负着燕家满门忠烈戾气的人截然不同,但只要看他一眼,她仍会抑制不住地颤抖。上一世燕临的模样,实在是太让她害怕了。
很快,姜雪宁便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她自然没有忘记今日出门的目的。
张遮。
对,是张遮。在她心中,张遮是那个能给燕家讨回公道的人。只要有张遮在,燕家就不会重蹈上一世的悲惨覆辙。
张遮,那般清正凌冽、刚正不阿的人,若上一世他在刑部任职,必定能够与兴武卫形成制衡之势,如此一来,兴武卫又怎敢做出那些对燕家不利的事情呢。
河畔,月色如水,倾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清澈的河水宛如一面镜子,倒映着两岸街道的繁华喧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河面上,点点河灯摇曳,烛火闪烁,带着人们的夙愿,随着水流悠悠飘向远方。
在河边的阶梯上,两道身影静静坐着。水中的倒影里,他们似是紧紧依偎,而现实中,彼此间却隔了一尺之遥。姜雪宁手中举着一盏“冰霜神魄灯”,灯名雅致,不过是商家招揽生意的噱头罢了。
“张遮,你也觉得这灯好看?”姜雪宁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灯,侧头看向身旁的张遮,眼中满是笑意。
张遮闻声转过头,灯光映照下,姜雪宁的小脸愈发娇俏动人,眼波流转间,顾盼生姿。饶是他饱读诗书,此刻竟也一时语塞,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来形容眼前的她,只能干涩地吐出两个字:“好看。”
姜雪宁似是察觉到了张遮眼中那一抹别样的情绪,微微凑近,追问道:“当真好看?”
张遮没有闪避,眸中原本克制的情感,此刻似有破笼而出之势。他直视着那一双含笑的眸子,认真地重复道:“当真好看。” 他在心中默默补充,只要是她,又怎会不好看呢?姜雪宁,分明就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姜雪宁似乎仍不满足,存心逗弄他,又向前靠近了些。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近得能看清对方脸上那细密的绒毛。张遮没有躲开,这一次,他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情感,这一世,他渴望随心而为。
姜雪宁继续靠近,轻轻别过头,温热的气息如兰,轻轻拂过张遮的心口,痒痒的,撩拨得人心乱如麻。“张遮,你不怕?”姜雪宁微微仰头,声音轻柔,似有若无。
张遮没有躲开姜雪宁的靠近,身旁的那只手却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若仔细观察,还能察觉到微微的颤抖,分不清是紧张还是隐隐的期待。他垂下眼眸,睫毛轻颤,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似是想要掩盖住内心翻涌的情绪。
“张遮作何要怕?” 张遮的声音平稳,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姜雪宁听了,觉得有趣极了,平日里这般内敛克制的张遮,何时变得如此大胆了?她心中作弄的念头更盛,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张遮,你应该怕的。”
张遮轻轻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张遮,不做亏心事,作何要……” 一个“怕”字还未说出口,便被姜雪宁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
刹那间,张遮只觉脸颊上传来一阵温软,像是羽毛轻轻拂过,身子瞬间僵住。夏日的燥热仿佛提前而至,一股战栗感从心底涌起,不仅撩拨着那颗本就不坚定的心,更让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对眼前人的爱意。
他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脸上迅速泛起红晕,蔓延至耳根。
姜雪宁可顾不上这些,早就觉得张遮秀色可餐,之前只是一直苦等合适的时机,如今,再好不过了。显然,张遮的反应让她十分满意。
姜雪宁轻触即离,看着张遮泛红的俊脸,强压下内心的激动,目光直直地盯着他,问道:“还不怕?”
许是姜雪宁的直白太过大胆,又或许是她的举动太过出乎张遮的意料,张遮别过头去,轻轻甩了甩衣袖,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
“胡闹。”张遮的声音轻轻飘出,带着一丝微弱的恼怒,可那语气里实在没有半分威慑力,反倒让姜雪宁忍俊不禁。
“我胡闹?我为何胡闹,你不知?张遮,你如此聪明,怎就不知?”姜雪宁歪着头,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张遮别过去的侧脸,声音娇俏又带着一丝挑衅。她心中好奇,张遮这是真的脸红了吗?
张遮紧抿着嘴唇,像个赌气的小孩,怎么也不肯看向姜雪宁。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河中的花灯,眼神却有些涣散,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刚刚那温软的触感还残留在脸颊上,明明只是一瞬,他却觉得仿佛时间都凝固了。他在心中暗骂自己,怎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任由她如此“放肆”,实在是荒唐至极。
“张遮,你说话啊。”姜雪宁见他不回应,直接往他身边靠了过去。张遮没有躲开,却依旧固执地别过头,对她不理不睬。
姜雪宁觉得此刻的张遮实在是别扭极了。她心想,以张遮的聪慧,早就该看出自己是女儿身了吧。那耳朵上明显的耳洞,难道还不够明显吗?还有薛氏,那眼神从最初的疑惑到后来的欣喜,分明是看出了自己的身份。张遮肯定早就察觉了,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罢了。
而且,自己的心意一直都很明显,表现得也毫不含蓄。张遮刚刚还把花灯送给了她,想必心中也是喜欢她的。既然两人互相倾心,又何必遮遮掩掩呢?
她姜雪宁,向来是想要什么,就会努力去争取,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对于张遮,她更是不会轻易放手。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嘴角也微微上扬,似乎在宣告着自己的决心。
夜色浓稠如墨,河边的花灯在水波中摇曳出细碎的光晕,张遮却始终抿着唇一言不发,周身萦绕着拒人千里的冷意。姜雪宁歪着头,指尖戳了戳他紧绷的肩膀:“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回应她的唯有沉默。
姜雪宁眼底笑意更盛,将花灯随手往后一抛,纤长的手指直接扣住张遮下颌。不等他反应,带着灯油香气的唇便轻轻贴了上去。刹那间,张遮浑身僵硬如石像,瞳孔骤然放大,脸上的震惊几乎要凝成实质——他从未想过,在这熙熙攘攘的河畔,她竟会这般大胆。
河水潺潺流动,远处传来小贩的吆喝声,却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音。两道身影在月下渐渐交融,缠绵的姿态与摇曳的花灯相映成画。不知过了多久,张遮猛地起身,脚步踉跄地转身就跑,衣袂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张遮!你等等我!”姜雪宁笑得眉眼弯弯,攥着花灯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街巷,最后拐进一条幽静的胡同。姜雪宁刚要开口,便被张遮猛地拽住,后背重重抵上斑驳的砖墙。
“嘘。”张遮温热的掌心覆住她的唇,另一只手迅速掐灭花灯。暖黄的烛光骤然熄灭,黑暗瞬间将两人吞没。姜雪宁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一下又一下,震得她心尖发麻。
远处传来轱辘轱辘的车轮声,由远及近。姜雪宁这才恍然,原来他是怕被人撞见。她顺从地倚进他怀里,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声响,忽然觉得这狭窄的胡同、急促的心跳,还有近在咫尺的呼吸,都成了独属于他们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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