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月满则亏

"李墨萍，"他冷笑着出示一份文件，"根据大日本帝国军事管制法，李氏所有财产现被征用。"

李墨萍镇定地站在大厅中央，身后是李氏的女眷和核心员工："根据什么理由？"

"通敌！"周允之厉声道，"你们暗中资助抗日武装，罪证确凿！"

李墨萍知道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但战争时期，强权即是真理。她环顾四周，看到一张张惊恐的面孔，突然做出了决定。

"我跟你们走，"她平静地说，"放过其他人。"

周允之眯起眼睛："你以为自己还有谈判的筹码？"

"周允之，"李墨萍直视他的眼睛，"你知道李氏最重要的秘密是什么吗？不是财富，不是产业，而是人。只要李氏的女人还在，李家就不会亡。今天你抓了我，明天会有其他人接替我的位置。但如果你伤害无辜，我保证，李氏会让周家在上海滩永无立足之地。"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周允之犹豫了，他了解李氏女人的韧性，也知道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

"好，"他终于让步，"你一个人跟我们走，其他人限明天中午前离开上海。"

李墨萍被关进了虹口的日军监狱。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她靠着墙壁，回想着自己的一生。她做了所有"正确"的决定——接任家主，联姻周家，保全产业。可到头来，战争摧毁了一切精心计算的利益。唯一真实的，是那些短暂的真情瞬间：程砚秋送她的第一包茶叶，他们在花园凉亭的谈话，以及他眼中那份无法言说的情意。

三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出现了——程砚秋，穿着日本商人的和服，带着一队日本兵。

"这位是东京来的藤原先生，"一个日本军官介绍道，"他保释你。"

李墨萍震惊地看着程砚秋，后者面无表情地向她微微点头。她立刻明白了——程砚秋不知用什么方法伪装成日本商人来救她。

离开监狱后，他们坐上一辆封闭的汽车。程砚秋这才低声解释："重庆方面安排的假身份。我们必须立刻离开上海，船已经准备好了。"

李墨萍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街景，突然问道："为什么要冒险救我？"

程砚秋沉默片刻，轻声道："因为有些事，比利益更重要。"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李墨萍泪如雨下。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在这人人自危的年代，还有人愿意为她冒险，这比任何誓言都更珍贵。

船驶离上海港时，李墨萍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城市轮廓。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战争何时结束，甚至不知道李氏能否在重庆重建。但她知道一件事——无论多么黑暗的夜，月亮总会升起，照亮前行的路。

民国三十二年的月亮是腥的。李墨萍蹲在长沙郊外救护站的煤油灯下，钢盆里的血水晃着碎月影。伤兵大腿里嵌着弹片，呻吟声像钝锯子拉过她的太阳穴。纱布用完了，她撕开衬裙时，右肩的月亮胎记从盘扣间隙露出来，青莹莹的像块尸斑。

爆炸来得突然。先是尖啸声，接着是沉闷的噗嗤响，像孩童踩破腐烂的南瓜。有人喊"毒气"时，李墨萍正把最后一条止血带咬在齿间。芥子气的甜腥味漫过来，月光突然变得粘稠，那些躺在担架上的年轻躯体开始剧烈抽搐，像离水的银鱼。

她的防毒面具给了个十五岁的小兵。现在想起来，那孩子左耳后有颗朱砂痣，和族谱上夭折的三叔公一模一样。第一波灼热感爬上小腿时，她还在给伤员系标识卡，墨汁被汗水晕开，死亡原因栏的"氯痤疮"三个字糊成黑虫。

剧痛在子夜时分抵达子宫。李墨萍蜷缩在药柜后面，看着月光透过纱布棚顶，在腹部投下蜂窝状的阴影。化学毒剂正顺着经血逆流而上，像姑母故事里那些专啃女子胞宫的月虫。她摸到右肩胎记在发烫，而左腹新生的玫瑰斑正在蔓延——两轮月亮隔着肚皮相互撕咬。

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医用镊子夹着棉球，从体内拖出腐肉般的组织碎片。戴橡胶手套的医生说着"输卵管纤维化"，白大褂下露出周氏制药厂的徽章扣。恍惚间看见穿元宝领旗袍的姑母们围在病床边，她们的裙裾滴着经血，在地上汇成族谱末页的谶语："月满则亏，得华者绝嗣。"

三年后在上海公寓的浴室里，李墨萍仍会在月圆之夜产生幻痛。军用绷带煮晒后裁成的月经带挂在镀镍挂钩上，雪白纱布里夹着淡黄药渍，像朵萎败的菊花。镜子里的躯体如同战后上海滩——表面光鲜的废墟。右肩胎记越发青亮，而左腹的玫瑰斑在潮湿天气里会泛出磷光，仿佛皮下藏着未爆的化学弹。

昨夜清点库房时撞见程砚秋，他盯着她按揉左腹的手突然说："杭州雷峰塔下有口枯井，月光照进去会变成治伤的良药。"李墨萍当时用账本挡住了窗外的弦月。此刻浴缸水面上漂着的当归与艾草，倒映出梳妆台上那张德国诊所的诊断书，钢笔写的"受孕几率0.23%"被月光照得透明，像姑母们半透明的指甲划过她空荡荡的子宫。

窗外传来卖白玉兰的梆子声，李墨萍把绷带缠回腰间。这具被月光祝福又诅咒的身体，终将成为她与周允之金融博弈中最隐秘的筹码。旗袍高领掩住胎记时，她想起族谱里那些早夭的主母照片——她们发髻上都簪着银月牙梳篦，宛如祭品头上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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