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五年的上海,连月光都是旧的。李墨萍站在华昌银行新漆的铜门前,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三年前离开时,这门上还嵌着弹孔,如今倒映着她裁剪合度的墨绿旗袍,像一泓死水突然活了。
"总经理,周氏的人又来探听我们与央行的贴现率。"秘书捧着电报站在三步外,不敢近前。全行都知道,李小姐战后回来,最忌讳旁人靠近她左侧身体——那里藏着芥子气留下的玫瑰斑,在阴雨天会绽出淡紫色的瘀痕。
李墨萍用银烟管点了点大理石台阶:"让他们看。"烟圈在晨雾里浮沉,"看得见吃不着的滋味,周允之该尝尝了。"她转身时旗袍开衩处闪过丝袜接缝,那里本该有个孩子的温度,现在只剩军用绷带勒出的红痕。
霞飞路的公寓还留着战前的穿衣镜。李墨萍解开盘扣,镜中人右肩的月亮胎记泛着青蓝,与族谱上历代主母的印记分毫不差。姑母临终塞给她的绢帛上写着:"月满则亏,李氏女子得月华庇佑,必以子嗣为祭。"现在这轮月亮永远缺了一角,像被化学武器啃噬的子宫。
"墨儿的茶。"程砚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时,她正往锁骨扑香粉遮瘀斑。
茶汤在骨瓷杯里转出漩涡,程砚秋的怀表链子滑出西装口袋。李墨萍眼尖地瞥见表盖内侧刻着"精忠报国"——是重庆军需处的制式。她假装没看见,任他修长的手指拂过自己放贷合同的签名处,那里墨迹总莫名晕开。
"听说周氏在做空棉纱期货。"程砚秋突然说,茶匙碰着杯沿叮当作响,像证券交易所的收盘铃。李墨萍知道他等的不是这个。三天前海关截获的那船瑞士盘尼西林,提单上盖着华昌银行的担保章,而周允之的姨太太正在广慈医院等药救命。
月光透过法式纱帘,程砚秋的影子覆在她的族谱上。李墨萍忽然想起昨夜医院病历上的诊断:输卵管纤维化。姑母们幽魂般的絮语又缠上来,说她们用二十年阳寿换一个男丁,说月亮主母的诅咒会吞噬所有企图反抗命运的女子。
周允之的拜帖在此时送来,洒金纸上墨迹淋漓如血:"闻君采得灵药,愿以中央信托局席位相易。"李墨萍笑出了眼泪,她不孕的子宫竟成了金融战的筹码。旗袍内衬里缝着的族谱突然发烫,那些难产而亡的先妣名字正在月下渗出淡红。
程砚秋的手帕递到眼前,杭纺绸上绣着并蒂莲。李墨萍在泪眼朦胧中看见他解开怀表——表盘背面嵌着微型胶卷,在月光下显出"黄金十年计划"的字样。窗外传来卖夜宵的梆子声,恍如隔世。
周允之重返上海那日,外滩的铜牛雕像刚重新镀过金。李墨萍在华昌银行三楼的百叶窗后看着他下车,灰呢西装翻领上别着崭新的青天白日徽章,像块结痂的伤口。他抬头时,手里攥着的雪茄正巧喷出个烟圈,晃晃悠悠浮上来,套住她旗袍开衩处若隐若现的疤痕。
"周董事长捐的救护车,车头上还刻着'毁家纾难'呢。"程砚秋递来烫金请柬时,特意用怀表压住边角。李墨萍瞥见表链上沾着广慈医院的消毒水味儿——她上个月刚在那里复查过妇科。
慈善拍卖晚宴在汇中饭店举办,水晶吊灯把香槟杯照得如同试管。周允之隔着三个座位向她举杯,白葡萄酒映着他无名指上的翡翠扳指,那是用李家当铺死当的清代翎管改的。"李小姐的华昌,如今是央行在东南的柱石了。"他说话时眼睛盯着她腰间玉坠,那本是该挂在婴孩项圈上的长命锁。
宴会厅突然断电的三十秒里,李墨萍闻到熟悉的龙涎香混着硝烟味。周允之的呼吸喷在她耳后:"听说德国人用雌激素治战场后遗症..."他手指划过她椅背,带起一阵经血般的铁锈味。灯光再亮时,她发现餐巾上多了张中央信托局的空白本票。
程砚秋在露台拦住她:"周氏仓库今天进了二十箱磺胺。"他怀表盖子弹开,露出微型胶卷上模糊的数字——正是华昌被冻结的外汇额度。李墨萍忽然笑起来,她腕间欧米茄女表的蓝钢指针正指向十点整,南京西路证券交易的黑板该翻到棉纱期货那栏了。
拍卖行的煤气灯将周允之的扳指照得通明透亮。李墨萍举着玳瑁望远镜,看那鹦哥绿的戒面在灯光下渗出祖母绿的血丝。当拍卖师转动戒托时,她突然抓住程砚秋的手腕——戒圈内壁露出的"李记"两个小字,正是当年当铺老师傅用金刚钻刻的密记。
"下一件拍品,明代和田玉送子观音。"拍卖师的声音像隔了层毛玻璃。李墨萍想起那个暴雨夜,周氏的人砸开当铺库房时,父亲最爱的翡翠翎管还插在乾隆官窑瓶里。现在这抹绿卡在周允之指间,随他举牌的动作一晃一晃,像吊在蛛丝上的金龟子。
程砚秋忽然倾身过来添茶,壶嘴在她杯沿磕出清脆一响。茶汤表面浮着的白毫银针组成奇怪的箭头,指向拍卖目录第七页——那里印着周氏捐出的"宋代"钧窑碗,碗底有和李家金库烙铁相同的暗记。
雨夜的电报局亮如白昼。李墨萍看着程砚秋用茶匙搅动白瓷杯,叶梗在杯底排列成经度数字。他左手虎口的茧子蹭过杯沿,留下道淡褐水痕,恰与她藏在坤包里的码头货运单湿度计重合。
"西湖龙井要用虎跑泉水泡。"程砚秋突然说,手指在桌面敲出摩斯密码的节奏。窗外闪电劈过,照亮他西装内袋露出的黄铜弹壳——和那日侍应生开香槟用的起子同一材质。
李墨萍端起茶杯,唇印正好盖住茶渍边缘。程砚秋瞳孔骤缩,他认出这个弧度正是重庆经济作战科用的航运坐标标记。雨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线,像极了她腹部疤痕的走向。
百乐门更衣室的穿衣镜映出双重人影。程砚秋解开侍应生制服时,李墨萍看见他肋下的柯尔特手枪,枪柄缠着和她月经带相同的军用绷带。更惊心的是他虎口那个月牙形茧子——和下午递雪茄剪的手一模一样。
"周董事长订的哈瓦那雪茄..."程砚秋突然用低沉嗓音说道,手指抚过西装内衬的氰化物胶囊。这语调让李墨萍想起1943年长沙,那个给她注射吗啡的"军医"也是这样摩挲针管。
镜中人的怀表链子突然滑出来,表盖弹开露出张微型照片:周氏地窖里的金条底部,"华昌"二字在镁光灯下如同新伤。李墨萍的月亮胎记突然刺痛,她意识到这些金条正对应着族谱上被熔掉的十二件传家宝。
回到寓所,梳妆台上躺着匿名送来的X光片。李墨萍就着月光举起那张输卵管造影片,看见背面用红铅笔圈出的"0.23%",像交易所公告上的跌停标记。衣柜镜反射出床头柜上的病历,最末页的德文诊断书缺了一角——正是此刻粘在周允之雪茄盒里的火漆印。
子夜钟响时,她打开保险箱。左侧码着战时被周氏吞并的当铺地契,右侧是染着淡褐血迹的纱布条。中间那叠央行公债上,程砚秋今早留下的茶渍晕染开来,恰好形成重庆方面新颁的《敌产处理办法》第三条轮廓。
翌日银行公会午宴,周允之正谈论"某些机构如同不会下蛋的母鸡"。李墨萍突然解开领口两粒盘扣,锁骨下芥子气留下的玫瑰斑在吊灯下泛出磷光。满堂西装革履的喉结上下滚动间,她已签下央行三年期贴现合约。侍应生上来收钢笔时,她注意到那双手的虎口茧——和程砚秋泡茶的手指一模一样。
窗外黄浦江汽笛长鸣,货轮正卸下周氏从香港运来的金条。李墨萍抚平旗袍褶皱,心想这些金条该有李家祖传金器熔成的,此刻正贴着美国军标,躺在海关仓库吃灰。她突然很想看看,当程砚秋怀表里的微型相机拍下周氏地窖时,那些金条底部的"华昌"小字在显影液里浮现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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