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棋局

程砚秋的怀表总在子夜时分停走。李墨萍第一次发现这个秘密，是在周氏做空法币的谣言最盛之时。黄铜表链缠在她指间，秒针卡在罗马数字Ⅶ与Ⅷ之间，像被施了定身法的金龟子。

"这表走得比南京的国会还慢。"她故意用银簪尖去拨表针，簪头镶的珍珠在暗处泛出鱼肚白。程砚秋突然按住她手腕，怀表盖子弹开的瞬间，一缕硝烟味窜出来——暗格里躺着卷微型胶带，在月光下显出"黄金十年"字样的水印。

李墨萍的睫毛在脸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她认得这字迹，去年央行密档里失踪的那份外汇管制令，末尾"不得"二字也是这般微微上挑，像姑母们描的吊梢眉。程砚秋的拇指擦过表盘边缘，那里有道新划痕，与周允之雪茄盒上的锁匙齿纹分毫不差。

窗外传来卖夜面的梆子声，胶带上的数字突然活了。3.72的汇率、6000万关金券的抛售计划、中央信托局席位的交易明细……这些数字在她瞳孔里跳着狐步舞。最底下那行小字让她右肩的月亮胎记骤然发烫："李氏华昌可兑付额：零"。

程砚秋的怀表突然开始走动，秒针疯转着追上时间。李墨萍看着胶带在烟斗火焰里蜷曲成灰，忽然想起父亲当铺里那些死当的怀表——它们腹腔里藏着的，何尝不是一个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李墨萍回忆起她跟周允之刚步入婚姻的那几年，企图找到和周允之商战的破局之法，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李墨萍端坐在雕花拔步床上，大红喜服上的金线牡丹在烛光下泛着冷艳的光。她垂着眼，能看见自己交叠的双手，指甲上染了凤仙花汁，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外头的喧闹声渐渐散了，只余下秋风掠过庭前梧桐的沙沙声。这声音让李墨萍想起父亲书房外的那株老梧桐，她常常躲在树下偷听父亲与商界人士的谈话。那些关于银钱、货品、利钱的对话，比闺阁中的绣花样子有趣得多。

"少奶奶，少爷说今夜有应酬，让您先歇着。"丫鬟小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怯意。

李墨萍嘴角微微一动，算是笑了。新婚之夜，丈夫竟去应酬，这本该是羞辱，于她却是解脱。她伸手摘下头上沉重的凤冠，青丝如瀑泻下。

"知道了，备水吧。"

浴桶里的热水升起袅袅白雾，李墨萍将整个身子沉进去，直到水面没过下巴。她闭着眼，回想这荒唐的婚事是如何促成的——李家需要周家在政界的人脉，周家则需要李家的银钱支持。两家各取所需，她不过是父亲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水渐渐凉了，李静姝起身，裹上素白寝衣。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却透着股冷清。她忽然想起今日拜堂时，透过盖头下沿瞥见的那双黑皮鞋，擦得锃亮，一尘不染。

"倒是讲究。"她轻声自语。

周允之回来时已是三更天。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却见新娶的妻子正坐在灯下翻看账本，乌发松松挽着，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

"少奶奶好雅兴。"他倚在门框上，领带松散，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李墨萍头也不抬："周家的账目乱得很，'瑞和祥'连续三年亏损，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年就要关门大吉。"

周允之挑了挑眉，走到她身旁坐下。烛光下，他的侧脸棱角分明，眼角一颗泪痣平添几分风流。

"父亲身体不好，铺子里的事都交给掌柜们打理。"他伸手想合上账本，"这些事不劳少奶奶费心。"

李墨萍按住账本："大少爷可知'瑞和祥'为何亏损？"

"世道不好，洋货冲击..."

"是因为有人中饱私囊。"李墨萍翻到一页，指尖点着一行数字，"每月十五，都有一笔不明支出，数额刚好是当日营收的三成。三年来，分毫不差。"

周允之眼神一凛，酒醒了大半。他凑近细看，鼻尖几乎碰到李墨萍的鬓发，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桂花油香。

"明日我去铺子里查..."

"不必。"李墨萍合上账本，"我已让陪嫁的管事去查了。大少爷若信得过我，这事交给我处理。"

周慕云凝视着这个过门才三日的妻子，忽然笑了："墨萍，你真是个妙人。"他周允之但凡知道这妙人妻子今后把这些手段都用在他身上，也不知还笑不笑的出来，

李墨萍想到这里，又顿了顿感觉破周家这个局的关键不在这里。她又努力回想着……

周老爷的病来得突然。那日他在"瑞和祥"查账，当场揪出了贪污的掌柜，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喷在账本上，染红了墨迹未干的数字。

李墨萍站在病榻前，看着这个曾经叱咤商场的老人如今枯瘦如柴。周允之立在窗边，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几分萧索。

"墨萍啊..."周老爷颤巍巍地伸出手，从枕下摸出一枚翡翠扳指，"这个...给你..."

满室皆惊。那扳指是周家掌权者的象征，历来只传长子。

"父亲！"周允之转身，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周老爷摇摇头："允之...你心性太高...不适合经商...墨萍...她能保住周家..."

李墨萍跪下接过扳指，翡翠冰凉沁骨。她抬头看向周允之，后者眼中的震惊已化为一片幽深。

李墨萍抽离回忆，心想大概从这个时候起两人之间就有个永远填补不了沟壑……

后半夜，李墨萍端着参汤去了书房。周允之果然在那里，面前摊着一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一轮孤月悬于枯枝之上。

"喝点汤吧。"她轻声道。

周允之抬头，眼中血丝密布："你满意了？周家现在是你囊中之物。"

他醉得厉害，却还记得摘下金丝眼镜，镜腿在掌心折成尖锐的弧度。

"你以为得了扳指就能当家?"他掐着她手腕按在枕上，翡翠硌得两人都生疼，"李家早被掏空了，你父亲拿你换的哪里是人脉，分明是周家的金山银矿。"

她嗅到他身上陌生的香水味，混着威士忌的焦苦。后来才知那夜他与日本领事夫人共舞，一支探戈换了三船免税棉纱。

周允之从舞会上回来，楼梯上响起皮鞋声，一声声踩着《荒城之月》的调子。李墨萍迅速将枯叶夹进诗集中，转身时正迎上周允之推门而入。他西装革履，胸袋里露出的不是怀表金链，而是半截朱红流苏一一日本神社的御守。

"听说墨萍最近在和法国人谈香水生意?"他解领带时像在拆炸弹，"租界现在可不太平，霞飞路昨天刚爆了颗手雷。"

李墨萍倚着妆台轻笑:"允之倒是消息灵通，不知有没有听说大丸商社那批西药在吴淞口被扣了?"她抚平旗袍下摆的褶皱，"海关新来的英国督察长，似乎对浮世绘很感兴趣。"

空气突然凝固。周允之的领带僵在半空，金丝眼镜后的瞳孔微微收缩。李墨萍知道戳中了要害一一那批违禁药品里混着关东军的机密文件，而英国人的收藏室里，此刻正挂着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

十年前账本上的月光，终于照进了今日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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