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实验室的铜质蒸馏器嗡嗡作响,李墨萍的指甲轻叩玻璃器皿,折射出七道细碎的月光。七个穿白色工装的女工正在分装香精,她们手腕上的银镯随着动作轻响,暗合摩尔斯电码的节奏。
"大丸商社的货柜编号是TA-7-23。"梳着波波头的药剂师在试管架后抬头,镜片闪过数据表的反光,"混在维生素片里的缩微胶卷,需要特殊显影液。"她将乳白色溶液倒入香水瓶,标签上印着"夜上海·禁忌之月"。
李墨萍解开珍珠耳坠,露出微型胶卷仓:"让霞飞路百货公司的试香员明天带着新品去海关。"她瞥见窗外黄包车夫压低的草帽檐——周允之的眼线正在记下车牌号。
法租界公寓里,穿墨绿丝绒旗袍的交际花正在给英国督察长展示浮世绘:"您看这浪花的笔触,北斋先生当年用的可是长崎出产的辰砂呢。"她胸针上的紫水晶折射着壁灯光,在《神奈川冲浪里》赝品上投下细小光斑,正好标出文件藏匿的货柜位置。
子夜时分,十六名女工在锅炉房后的暗室集结。她们褪去工装,露出缝在衬裙里的地图——胭脂画的租界哨卡、银线绣的潮汐时刻表、用发丝标注的军舰航线。李墨萍将香水喷在每个人耳后,苦橙花与龙涎香的味道盖住了电报机滚烫的金属气息。
"海关的潮水三点涨满。"管仓库的寡妇突然出声,她终日搬运檀香木箱的掌心有道新月形疤痕,"运煤船'黑潮丸'的吃水线比报关单少了五英寸。"
旗袍开衩处的寒光一闪,李墨萍将拆信刀刺进吴淞口海图:"周先生既然喜欢《荒城之月》,就让他看看真正的月食。"刀尖钉住的位置,正是大丸商社货轮明日卸货的3号码头。
当海关钟楼敲响第二下时,七个香水瓶在七个手提包里同时碎裂。显影液渗入报关单,胶卷上的关东军部署图在月光下显形。而真正的《神奈川冲浪里》,此刻正静静躺在英国领事夫人的梳妆匣里,画轴中藏着吴淞口布防图的微缩胶卷。
李家老宅的琉璃瓦浸在苍青月光里,像浮在深海中的碎玉。李墨萍跪在祠堂暗阁前,褪了色的朱漆供桌上摆着七只白檀木匣,每只匣盖都刻着新月纹——那是七代李家家主最后的归宿。她伸手抚过第三只木匣边缘的裂痕,光绪二十八年,三姑祖母把沙俄铁路密约塞进檀匣夹层时,指甲生生劈在紫檀木上。
"小姐又看这些老古董。"侍女阿檀捧着茶盘进来,玻璃罩煤油灯在她脸上晃出流金的影。旗袍高领遮住了她颈间烙印,那是五岁时人贩子用烟枪烫的月牙疤。
李墨萍没接话。铜镜里映着供桌上方褪色的楹联,金漆剥落处露出森森木纹:"守得云开见月明"。她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开祠堂礼,养母将冰凉的玉镯套上她手腕时说的话:"咱们李家的月亮,从来不是血做的。"
窗外飘来栀子花香,混着黄浦江的咸腥。周允之送来的请柬还压在妆奁底下,洒金笺上印着并蒂莲——日本领事馆的舞会请柬从来不用樱花纹。阿檀忽然轻咳,指尖在茶盘边缘敲出三长两短的暗号。
更衣室的穿衣镜忽然转开半寸,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闪出来,辫梢系着的银铃却哑着。"海关仓库的《浪里》是假的,"她急促的沪语带着苏州腔,"真迹昨晚进了极司菲尔路76号。"
李墨萍的翡翠耳坠在烛火中颤了颤。她打开最旧的那只檀木匣,泛黄的绢帕里裹着半枚带血玉珏——宣统三年,二姑祖母在武昌用这玉珏划开喉管前,往里面塞了湖广铁路债券的暗码。
"去请静安寺的妙常师太。"她突然说。阿檀手一抖,茶盏在盘里撞出清响。十年前收养她的老尼姑,正是最后见过生母的人。
周允之在礼查饭店包间等她。水晶吊灯下,他西装前襟别着孔雀石领针,倒像戏台上的武生。李墨萍特意换了杏黄织锦旗袍,襟前纽扣是七粒东珠——当年慈禧太后赏给李家太祖母的。
"墨萍可知这饭店前身是礼查洋行?"他晃着白兰地杯,冰块碰着杯壁像牙齿打颤,"咸丰年间查尔斯·礼查在这里贩鸦片,现在..."他忽然用日语说了句什么,手指在桌布上画了朵八重樱。
李墨萍轻笑,腕间玉镯磕在大理石桌面上。她伸手去接酒杯时,旗袍开衩处露出小腿上的朱砂痣——周允之瞳孔猛地收缩。二十年前虹口医院产房,那个被李家抱走的女婴腿上,也有一枚这样的红痣。
"允之可听过《拜月亭》?"她突然哼起昆曲,水袖般绵长的调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这是生母最爱的戏码。妙常师太说过,那个被日本商社逼死的苏州绣娘,咽气前还在唱这折戏。
周允之的领针突然落地。他弯腰去捡时,李墨萍看见他后颈的月牙疤——和供桌第三只檀匣里的老照片一模一样。光绪二十八年的月光突然刺进眼底,三姑祖母日记里那个"在满铁当翻译的负心人",竟在四十年后换了皮囊归来。
海关钟敲第六下时,李墨萍在香水厂顶楼打开生母的妆奁。褪色的绸缎里裹着半张泛黄婚书,男方名字被烧得只剩"周"字。阿檀在门外急报:"76号的人往码头去了!"
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拼出破碎的东三省地图。李墨萍突然将玉珏砸向玻璃,清脆裂响中,二十个穿工装的女工从暗门涌出。她们褪去粗布衣裳,露出绣着航线的丝绸衬裙——那是用李家七代女子头发绣的海图。
"该让月亮归位了。"她将真正的《神奈川冲浪里》投入火盆,浮世绘遇热显出关东军密电码。火光中,周允之举枪闯入的身影被扭曲成无数碎片。
李墨萍最后望了眼檀木匣群,想起昨夜妙常师太的话:"李家女儿都是捡来的月亮,专照人间魑魅。"她按下机关,整面玻璃幕墙轰然倒塌,月光如瀑倾泻在黄浦江面。江心日本军舰的探照灯扫过来时,二十道银光从不同方位射向夜空——女工们用香水瓶折射的月光,拼出了摩尔斯电码的终极警告。
周允之在强光中踉跄后退,终于听清李墨萍唱的就是《拜月亭》的"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潮水漫过码头时,第一艘运药船已经驶出吴淞口。李墨萍站在残破的玻璃窗前,把婚书和程砚秋的情书残片撒向江风。阿檀捧着新的白檀木匣走来,匣盖上一弯新月刚刻到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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