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巅,我最后一次握剑时,血珠顺着断刃滴在任瑶裙角。
她发间的玉簪是我用玄铁碎片磨的,此刻却簪着别人送的红珊瑚。雪粒子扑在她眉心朱砂痣上,像极了三年前我用指尖为她点的胭脂。
“阿砚,”她按住我颤抖的手腕,狐裘上的白狐毛落进我伤口,“你若肯交出《太虚剑诀》,我求父亲饶你不死。”
我望着她身后威风八面的玄甲军,忽然笑出声。曾经那个在破庙中抱着我腿哭的小姑娘,终究成了镇北王府的千金,而我这个人人敬仰的“剑圣”,不过是她棋盘上的弃子。
大靖十七年,我以十七岁之龄夺得武林盟主之位。
金銮殿上,皇帝赐我“镇国剑卿”封号,玄铁剑鞘上的鎏金牡丹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台下各大门派俯首称臣,唯有镇北王府的任瑶,穿着鹅黄襦裙趴在栏杆上冲我笑,发间玉簪晃成一片白影。
“沈砚之!”她晃着手里的糖葫芦,“本姑娘要做你第一个徒弟!”
我握着剑柄的手顿了顿,想起三日前在城郊破庙,就是这个小姑娘抱着我染血的腿,用帕子蘸着口水替我擦伤口。她指尖的温度还留在我小腿上,此刻却在众人瞩目中蹦蹦跳跳跑过来,裙摆扫过满地青砖。
那夜任瑶翻墙进我的院子,怀里抱着坛女儿红:“听说剑圣滴酒不沾?本姑娘偏要破了你的规矩!”
月光落在她仰起的脸上,我看见她睫毛投下的阴影,像振翅欲飞的蝶。酒坛在石桌上磕出声响,她忽然凑近我耳边:“阿砚,你后颈的朱砂痣生得真好看,像朵小梅花。”
三个月后,我在藏书阁教她练剑。
任瑶总把剑诀记错,不是把“白鹤亮翅”做成“孔雀开屏”,就是让剑穗缠住我的手腕。她指尖的丹蔻蹭上我手背,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阿砚,你说江湖上的人为什么总打打杀杀?像我们这样不好吗?”
我握住她挥剑的手,带着她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窗外忽然下起春雨,她发间的玉簪滑落在地,我弯腰去捡时,闻到她裙角的沉水香。那是我托人从波斯带的香料,她说喜欢这味道,于是我便让人在她所有衣衫里都缝了香袋。
“等你练成这套剑法,”我替她簪好玉簪,指腹擦过她发烫的耳垂,“我带你去江南看杏花。”
任瑶眼睛亮起来,忽然踮脚吻了吻我唇角。窗外惊雷炸响,我看见她发梢沾着的雨珠,鬼使神差地低头,将那个未及落下的吻封进更深的缠绵里。藏书阁的烛火忽明忽暗,我们的影子在墙上交缠成蝶,像极了话本里说的“比翼双飞”。
端午灯会,任瑶穿了身茜素红罗裙。
她攥着我的袖子在人群里钻,发间新换的珊瑚簪子扫过我下巴:“阿砚快看!那个糖人捏得好像你!”我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想就这样牵她的手走到白头,哪怕从此不再握剑。
变故发生在子时。
十二道黑影破风而来,手中兵器泛着幽蓝光芒。我挥剑挡在任瑶身前,却在触到对方招式时瞳孔骤缩——那是只有寒山寺藏经阁才有的“拈花指”。任瑶被我护在身后,忽然抓住我手腕:“阿砚,他们是……”
话未说完,一支弩箭破空而来。
我本能旋身替她挡下,却听见任瑶的惊呼声里混着熟悉的冷笑。弩箭上的倒刺钩住我的经脉,剧痛中我看见镇北王带着玄甲军从街角转出,他望着我腰间的玄铁剑,眼神像极了腊月的冰河。
“沈盟主果然情深义重,”他抬手示意,任瑶忽然被拽到他身后,“可惜这天下,容不得你这样的奇才。”
镇北王府地牢,我被锁在镇魂柱上。
任瑶来的时候,换了身烟霞紫的华服,耳垂上坠着东珠耳坠。她指尖抚过我后颈的伤,那里刚被剜去一块皮肉,露出底下青色的蛊纹——那是三日前她趁我熟睡时种下的“蚀骨蛊”。
“阿砚,把剑诀交出来,”她声音发颤,却仍握着腰间的软剑,“我父亲说了,只要你肯归顺,便封你为镇北军教头。”
我盯着她发间的珊瑚簪,想起去年今日,她还趴在我背上说要做我新娘子。地牢的潮气渗进伤口,我忽然笑起来,笑声震得头顶的水珠落下,混着血珠砸在她绣鞋上。
“任瑶,”我扯断被蛊毒侵蚀的经脉,鲜血喷在她脸上,“你可知《太虚剑诀》最后一式叫什么?”
她瞳孔骤缩,软剑“当啷”落地。我忍着剧痛挣断锁链,玄铁剑在掌心血中重铸,剑刃划破她鬓边发丝的瞬间,我看见她眼中的恐惧,像极了当年在破庙见我杀人的模样。
“叫‘心死如灰’。”
剑刃擦着她咽喉刺入身后石柱,我转身时听见她的哭声,却再没回头。外面的暴雨冲刷着王府的青瓦,我摸向腰间空无一物的剑鞘,这才想起那柄伴我十年的“惊鸿剑”,早已在救她时断成两截。
南疆小镇,我在铁匠铺做学徒。
右手指尖总是发抖,打出来的铁器歪歪扭扭,却总能卖个好价钱——因为镇上来了个瞎眼的卖花女,总说我的铁器“有灵气”。她穿粗布衣裳,却总在发间别朵新鲜的野蔷薇,笑起来时露出尖尖的虎牙。
“沈大哥,”她摸索着递来一束鸢尾花,“今天又有人来买你打的锄头了。”
我接过花别在她鬓边,触到她耳后淡淡的刀疤。听镇上的说书人讲,这姑娘是半年前被山匪劫上山的,逃出来时被刺瞎了眼睛。她不知道我曾是名震天下的剑圣,就像我不知道她为何总在摸到我后颈时发呆。
那日暴雨突至,我背着她往回跑。
她缩在我怀里,指尖忽然触到我后颈的朱砂痣。怀中的身体猛地僵硬,我听见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阿砚……真的是你吗?”
手中的伞骨“咔嗒”断裂,雨水兜头浇下,模糊了她脸上的泪痕。这个叫“阿棠”的卖花女,此刻正用颤抖的指尖描绘我的轮廓,而她腕间晃动的银镯子,正是三年前我在江南给任瑶买的那对。
中秋夜,阿棠抱着酒坛坐在门槛上。
“我其实叫任瑶,”她指尖绕着我的发尾,酒气混着野蔷薇香扑面而来,“那年父亲要杀你,我替你挡了致命的一掌,却被他喂了‘忘忧散’,扔到南疆自生自灭。”
我望着她眼中浑浊的白翳,想起地牢里她脸上的血迹——原来那不是我的血,是她自己的。她后颈的刀疤还在渗血,那是镇北王为了让她彻底“消失”而留下的印记。
“阿砚,你的剑呢?”她忽然摸到我空荡荡的腰间,“他们说你被废了武功,可我不信……”
话音未落,十八道黑影破窗而入。
我本能将阿棠护在身后,却在运功时咳出黑血——当年被种下的蚀骨蛊,早已将我的经脉啃噬得千疮百孔。为首的黑衣人摘下面罩,竟是镇北王府的教头,他望着阿棠的眼神里带着怨毒:“郡主果然在这里!”
阿棠忽然推开我,软剑从袖中滑出。
她挥剑的姿势生疏却狠辣,显然这些日子一直在偷偷练习。我看见她发间的野蔷薇被剑气削落,花瓣飘到我掌心时,我忽然想起《太虚剑诀》的起手式。喉间腥甜翻涌,我咬破舌尖,将最后一丝内力注入她持剑的手腕。
“任瑶,看好了。”
剑光如电,划破中秋的圆月。黑衣人倒下的瞬间,阿棠的软剑抵住对方咽喉,而我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她脚边。她摘下面纱的手在发抖,我终于看清她眼中的白翳已退去大半,映着我逐渐涣散的目光。
“阿砚,你别睡……”她抱住我,眼泪砸在我嘴角,“我带你去寻神医,我们还要去江南看杏花……”
我想抬手替她擦泪,却连指尖都抬不起来。远处传来马蹄声,镇北王的玄甲军终于还是追来了。阿棠的发间又别上了野蔷薇,那抹粉色在我视野里渐渐模糊,像极了那年她在灯会时扬起的裙角。
昆仑山巅,我将《太虚剑诀》残页抛向风雪。
镇北王的剑抵住阿棠咽喉,他身后的玄甲军张弓搭箭,箭头泛着幽蓝的毒光。阿棠发间的珊瑚簪不知何时换成了野蔷薇,她望着我笑,眼神清明如初见:“阿砚,动手吧。”
我握紧手中的断剑,那是用南疆精铁重新锻造的,虽无往日锋芒,却带着阿棠掌心的温度。喉间的蛊毒在灼烧,每说一个字都像吞了把碎刀:“任瑶,记得我们的约定。”
她轻轻点头,眼泪却大颗大颗落下。我看见镇北王眼中的警惕,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摸着我的头说“贤侄将来必成大器”。断剑在风雪中划出弧线,带着我毕生的剑意,却在触及阿棠的瞬间偏了三寸。
弩箭破空而来的刹那,我听见阿棠的尖叫。
她扑过来的力道撞得我向后仰去,昆仑山的雪落在我们身上,像极了那年藏书阁的月光。阿棠的血浸透我的衣襟,她腕间的银镯子磕在我断剑上,发出清越的响声。我终于看清她眼中的白翳已完全退去,映着我的脸,满是温柔。
“阿砚,”她攥紧我染血的手,“杏花……开了吗?”
我想告诉她,江南的杏花开得正盛,我们很快就能去了。可喉间涌上来的血堵住了声道,只能看着她的眼神逐渐涣散。远处镇北王的怒吼混着风雪,我忽然想起初遇时她举着糖葫芦的模样,原来有些人,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互相辜负。
三年后,江南杏花巷。
瞎眼的卖花女坐在门槛上,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铁器。她发间别着野蔷薇,腕间银镯子叮当作响,逢人便问:“可曾见过一个带朱砂痣的剑客?他说要带我来看杏花。”
无人知道,昆仑山巅埋着两具尸体。
男子怀中抱着断剑,女子发间簪着野蔷薇,他们的手紧紧相握,掌心刻着同一句剑诀:“情至深处,剑自无心。”每年清明,总有人看见个青衫客站在坟前,他腰间挂着断剑,却从不肯靠近,只远远望着坟头的野蔷薇发呆。
有人说,那是新上任的武林盟主,也有人说,他不过是个放不下执念的傻子。只有江南的老说书人知道,这世上最锋利的剑,从来不是出鞘的锋芒,而是一颗被爱伤透了的心,永远悬在出鞘与入鞘之间,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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