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卤香》

暮春的月光像发酵的糯米酒，从云层缝隙倾泻而下，浸润着池家青石板院落。池小爱手中的橡木勺搅动着浓稠的卤汁，八角茴香的香气在狭仄的厨房里盘旋上升，最终撞上斑驳的木梁。汗珠顺着她发鬓滑落，在煤油灯的火舌映照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

"阿妹，这佐料又记岔分量了吧？"林桂花掸着围裙上的面粉推门而入，沾着糯米浆的手指在青花瓷碗边缘滴下水珠。她望着女儿泛着泪光的杏眼，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浑身是伤逃进自家厨房的少女。

那年梅雨连绵，青石板路滑得像抹了猪油。林桂花蹲在祠堂后门择野菜，忽然听见竹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破布衫上绣着周家牡丹纹的少女捂着小腹跌坐在檐下，怀里紧抱着个油纸包。林桂花把刚摘的马齿苋塞进她手里时，发现那双惊恐的眼眸里，映着自己二十年前逃离周家祠堂的狼狈影子。

此刻站在灶台前的林桂花忽然觉得，时光真像案板上的斩骨刀，把血淋淋的伤口切割成日常的纹理。池小爱发梢沾着的桂皮碎末，像极了当年她自己偷偷藏在衣领里的星星点点。

"娘，要不..."池小爱咬破下唇的动作被门板轰然倒地的声响截断。池子俊怀里的搪瓷盆在滚落时砸翻半篮青蒜，沾着红枣的喜糖沾染了灶台新贴的双喜剪纸。林桂花眼看着面粉袋在惊惶中爆裂，白雾中池兰兰的蓝布衫像飘动的旗幡。

"二姐夫是上周赶集时说的。"池子俊抹着鼻涕的手指指向厨房梁上挂着的酱鸭，酱汁顺着干涸的裂缝蜿蜒而下。林桂花的竹匾在惊呼声中抛出弧线，面粉在空中炸开的刹那，池兰兰正把半块卤猪蹄塞进胞弟嘴里。

"要不..."池兰兰拈起灶台上一枚桂皮，指甲在木质案板上划出刺耳声响，"姐姐先替子俊兄弟说门亲事？就是得挑能吃苦的，毕竟..."她漫不经心地撕下干辣椒的蒂，火柴划出的火星照亮她上扬的嘴角，"毕竟正经媳妇的卤方，可不能随便传给打酱油的。"

林桂花忽然觉得满屋子都是二十年前周家祠堂的味道。那天她把最后半碗卤汁泼在周老太爷脸上时，周家二少爷正把用过的裹脚布扔进灶膛。火光映着他年轻的眉眼，像极了此刻蹲在井边偷听的周京云。

院墙上铁门被自行车铃震得嗡嗡作响时，池小爱正用围裙擦拭溅在后颈的油渍。周京云的影子先一步爬上砖墙，他呼出的热气裹着铁锈味，"池婶，联防队在祠堂抓到个穿破布褂的..."话音未落便被青蒜撞到脸上的声响打断。

林桂花盯着撞翻的酱缸发呆时，院墙外传来周京云低沉的嗓音："阿爱，你上次说的宋家大院，窗棂还是雕着牡丹的吧？"月光顺着瓦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漾开银色涟漪，池小爱掌心的创可贴浸出猩红，就像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周家二少爷褪下油纸伞时，溅在她眉心的血珠。

林桂花忽然想起周老太爷死前攥着的那块灰布帕，上面绣着和池家一模一样的莲藕纹样。老祠堂梁上悬着的铜铃在夜风中晃动，发出喑哑的声响。池兰兰把打翻的酱缸稳住时，发现自家小妹正盯着周京云后颈那道新月形的疤痕发呆。

"阿爱。"林桂花的声音在暮色里泛起涟漪，"去把堂屋的樟木箱拖出来。"青石板在木箱挪动时发出喑哑的呻吟，像极了二十年前周家祠堂里老槐树倒地的声响。

箱底的油纸包硌得池小爱虎口生疼。当最后一味母丁香滚落案板时，林桂花忽然捏住她手腕："当年你周伯父逃荒时，把半块卤砖藏在草鞋底。"煤油灯的火舌舔舐着她鬓角的银丝，"现在该轮到我们池家了。"

池兰兰把半块酱板砖从窗棂递出去时，周京云正把藏在草垛里的破布衫抖开。月光落在布衫内侧的菱形补丁上，露出隐匿在针脚里的半朵牡丹。池小爱突然想起上次逃婚时撞见的场景——周京云把用过的裹脚布塞进灶膛，火光映着他年轻的眉眼，和二十年前那个在暴雨夜褪下油纸伞的男人如出一辙。

林桂花把最后一粒花椒丢进沸腾的卤锅时，听见祠堂方向传来铜铃的脆响。周家祖传的铜铃怎会在池家祠堂作响？池小爱突然想起上周赶集时，周京云后颈新月形的疤痕正对着太阳时，闪动的光泽像极了池家老宅藏在砖缝里的银元。

酱汁在陶瓮里咕嘟冒泡，映出池兰兰扭曲的脸。当她把打翻的酱缸稳住时，发现自家小妹正盯着周京云后颈那道疤痕发呆。那个雨夜她撞破的秘密，此刻正随着卤香在夜风里扩散。

"阿爱，周家二少爷是不是..."林桂花突然抓住女儿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像刚出锅的酱蛋。二十年前她把最后半碗卤汁泼向周老太爷时，周家二少爷正把用过的裹脚布扔进灶膛，火光映着他眉眼的瞬间，和此刻周京云的神情重叠在一起。

院墙外传来铜铃的脆响，周京云抱着那件破布衫越走越远。布衫内侧的菱形补丁在月光下泛着银光，露出半朵与池家一模一样的牡丹刺绣。池小爱突然想起逃婚那夜，周京云褪下油纸伞时，溅在她眉心的血珠，正落在牡丹花蕊的位置。

当最后一粒花椒沉入卤锅，池家祠堂的铜铃突然作响。林桂花望着女儿掌心浸血的创可贴，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藏在酱缸里的秘密——那半块周家祖传的卤砖，此刻正随着池家的卤香，在两个少女的掌心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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