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衣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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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当时明月在

“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白露横江,低垂的袅袅白云绵延。远山如黛,江水肥如绸缎。鸟雀声空灵回转。有船只轻飘飘划过。歌声淡淡传来,岸边柳树依依,顺着微风把这声音送去。“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叶衣江站在歌声传来处,嘴中叼着一根枯草。他注视着那叶扁舟淡出视线,水声潺潺,“当时明月 在,曾照彩云归。”他轻轻呢喃着,那船只的主人应该很喜欢唱曲儿吧,虽然透过重重水汽透过来的声音中听不出歌者的年岁性别,但那股子宛转悠扬的劲头却为他所喜欢。叶衣江尤其喜欢这些词儿,听来美轮美奂,有时情至深处还会为之感慨,落下泪来;十四岁的少年未必完全懂得这些百转千折的调调里蕴含的不绝如缕的情思;但离别的痛楚,少年却是再了解不过。

  时下正是幕府兴起的时代,东京帝国的中下层贵族阶级正被幕府势力所取代。幕府豢养的修士群体想要以武力战胜贵族阶级的血统传承制,自主分封土地,割据一方。十三年前的一场大乱,流川幕府之主征夷大将军信流剑圣被毒杀,天下哗然;上层贵族趁此派兵想要控制幕府运动,却被流放东国数十年的源赖朝发动大战维护政权。源赖朝趁此机会出任流川幕府之主,成为东国掌权者。源赖朝野心勃勃,剑指西国和平安京一统。

  叶衣江拜入近心观已近一年时光。那根未结果的花枝他仍然放置在姐姐留给自己的首饰盒里。站在柳树林里边,伸手拂过垂下来的柳枝,他边走边看,似乎想起些什么。踩着松软的泥土,叶衣江沿着江岸缓缓往回走去。这里是东海江的一条支流,叫做陵染江。东海江主流宽至数十公里,横贯着整个帝国的东南方,由西向东冲入海洋。而支流就显得柔和得多了,水流较窄处还修筑着一座座石桥,便于两岸人们往来。近心观就建在一块江心处由淤泥和沉沙堆积而成的小岛上面。小岛周围的堤岸旁修筑着小港口,停泊着许多船只。叶衣江远远望着那座四方拱立着中心木质阁楼的大观,回想起一年前。

  层林掩映的深山里,一条小河沟旁,一名少年站定。河水汩汩而流,看样子十分湍急。少年手持木剑,剑身伤痕累累,他反握剑柄,屏息凝神,双目睁开的一刹,木剑急转直下刺入水中,随着哗啦啦的声响,一条青鱼疯狂挣扎着被提将起来,鲜血滴落入河沟,随即那抹鲜红便消失不见。叶衣江抖落下手腕,将那条青鱼丢进身旁的箩筐中,筐底已躺着不少同伴。若是仔细看去不难发现,所有鱼的伤口都在眼睛处。他蹲下身子,把木剑泡入水中片刻,眼睛直直地盯着不远处落了满地的枯枝败叶。站起身,叶衣江背上箩筐,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他顺着山中的小径,用木剑撇开荆棘藤蔓等路障,踏着落叶莎莎而行。

  “江海寄余生。”有人说道。

  叶衣江止步。手中木剑往身前一横。闷响一声后,他倒退开去,跌倒在地,便丢开箩筐,翻身扭起,背靠树干站立。风声簌簌,从左至右,从前到后,四面八方的树叶哗哗颤动。手腕生疼,叶衣江知晓来者是谁。他迅速收起了慌乱,因为这类似的动静他在不久前见识过。下一步,他会出现在哪里呢?叶衣江心神一动,木剑仰天而刺,他遭到重击半跪在地。落地声从身前传来,一个穿着褐黄色麻衣的男人站在那儿,手握歪扭的木枝。

  “小子,你的反应力很快。”麻衣男人说道。

  这一年,地处东国的流川幕府,近心观和远在北边的平安京之间的矛盾激化,各自豢养或募集的修士们互相争锋,明暗交错,局势混乱。两旬时日前的那个夜晚,叶衣江和姐姐叶予正在家里的前院里的木阶上边坐着纳凉。姐姐手边放着一把木剑。看那着未绽放的樱花花苞,星河流转,夜空明亮。白天时候,一名麻衣道人推门而入。

  当时叶衣江正盘坐在蒲团上捣研磨里边的淡紫色花瓣,这叫紫云英,可以用来冲茶。姐姐交代今日有贵客来访,这才拿出几个月来在后山采集的沾满露珠的花瓣招待客人。花瓣是晒干后的,此时正随着破碎而被碾压出淡淡的清香。叶予在一旁给炉子生火,衣衫抖落间,雪白手腕处一道黑红的纹路异常显眼。叶衣江的手臂上也有相同的痕迹。

  这是来自叶衣江满七岁那天的晚上,正待就寝时,左胸处忽然止不住的疼痛,像是有无数把小刀在里面割来割去。他疼得满头大汗,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口中不停的叫唤。

  “怎么了?哪里疼?”叶予闻声赶来,赶忙跪在叶衣江身旁,伸手撇开他紧紧抓着胸膛的双手,扯开衣衫,但不见丝毫异样。

  “这儿,这儿…”叶衣江指着自己的左胸处,忽然又惊叫起来,“啊,啊,它往手上跑了!”他的右手臂开始剧烈的抖动。叶予猛然想起自己的特殊,急忙找来砍柴用的铡刀,割开两人的手腕,把伤口贴合在一块儿。随着血的混合,叶衣江渐渐停止了颤动,感觉到身体内的疼痛一点点消失。叶予握住他另一只手手。他平复了一会儿呼吸后,扭头看向姐姐:“我这是…我这是怎么了?”

  “姐姐也不知道。”叶予说。“现在不疼了就好。”她去取来白色布带,给叶衣江和自己都包裹住伤口。“幸好我从小就不怕疼,我就想着我的血也是不怕冷的,所以便想着这样滴给你…”此后每年生日的夜晚,叶予都要如此这般,才能止住叶衣江体内那莫名的疼痛。久而久之,两人的手腕处就都留下了这样的伤痕。

  但今天,那道伤痕的颜色却异常醒目。叶衣江捧着舂好的花瓣,走到炉子边倒进上面放着的小锅中,蹲下身来看着叶予把火钳往炉肚子里进进出出。“姐姐,今天是谁要来呀?”他问道。叶予盯着火苗说:“近心观的一个道人,听说了我从小便不怕疼,要来见见我。”

  叶衣江惊喜道:“那太好了姐姐,如果你进了近心观,每天就不用这么辛辛苦苦地打渔缝衣服了,而且说不定还可以当上那什么大将军,可以当一方土皇帝了。”

  叶予扭过头来看着他:“爹妈当年怎么没的,你忘记了吗?”

  叶衣江心下猛地一颤,回想起了姐姐讲述给自己的那段往事:他们一家本来是流川幕府的一位修士所统领的庄园中长期劳作的劳工,生活虽劳苦却平静淡雅。爹爹的爹爹曾经是在平安京求过学的读书人,于是爹爹也爱好读书,在庄园主的允许下经常出入其藏书阁。耳濡目染之下,叶衣江也是阅书百卷,心思细腻敏感。后来源赖朝的反叛战乱掀起,爹爹便被征召着上了战场。爹爹留下了一朵白花,被娘精心移植到了前院的入口旁。四个月后战争结束,爹爹仍然没有归来,白花也日益枯萎,直至凋谢。娘夜不能寐茶饭不思,不久于人世。叶衣江的记忆中甚至没有爹娘的样子,自从有记忆起,也只是知道后山中娘的那座孤坟,连一块墓碑也没有。他顿时没了兴致,回答道:“哦。”

  “小舟从此逝。”屋外有明朗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哐哐的敲门声。

  叶予轻声说:“他来了。”她放下火钳。两人一同起身前去,姐姐拉开门。

  外面站着一个男人,头发遮住双眼,下巴尖尖的,胡茬很久没打理过的样子。身穿褐黄色麻衣,悠悠然看着两人。

  叶衣江打量着他,心想,这流浪汉哪有道长的风范?叶予开口道:“道长请进。”侧过身子去。麻衣男人走进院中,看了看种着的樱花树,笑道:“你就是患有无痛症的那姑娘?果然不一般嘛。”叶予沉默着,引男人进屋。

  叶衣江说:“道长,喝茶。”麻衣男人瞟了他一眼,说道:“我叫陶无名,是近心观的供奉。前些天观主召集东国陵染郡的各郡主商讨国事,各大幕府之间纷争不断,我们近心观看来也不得独善其身,所以准备招揽一些天赋异禀的人才进行培养,以备不时之虞。还未敢请问姑娘芳名?”他话语间倒并不倨傲。叶予告诉他她的姓名。

  三人在屋内坐下。叶衣江坐得远一些。叶予正俯身给茶碗中倒热水,碗里面是碾碎的紫云英。陶无名一抖袖袍,伸手接过茶碗,望着那有些浑浊的茶水,忽然抬头问道:“可曾有没冲泡过茶叶的清水?”叶衣江撇撇嘴,心想这人真是奇怪,放着好好的茶水不喝,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叶予道有的,去取了一碗清水来。陶无名单手握住碗沿,闭上眼睛。

  一股势油然而生。水面平静。半晌后,他睁开眼,将碗递了过来。“往里看。”

  叶予接过,凝神看去,只见碗檐渐渐冻结出浅浅的冰晶,仿佛镜面一般映照出她清秀的脸庞。接着,画面开始变为了一根樱花枝,上面结着花骨朵儿。镜面破碎,冰晶消失。叶予恍然抬起头来,闭口不语。“小子,你也看。”陶无名轻笑一声。

  叶衣江凑近看去,水面忽地风起云涌卷起雾霭重重,似乎有闷雷声远远传来;一道光亮又照射开朦胧的景象,那是一弯明月高挂在天空,穿过梧桐树沙沙作响的枝叶映入眼帘。叶衣江只觉眼前景象轰然炸进自己的脑海里,一片混沌之中他迷迷茫茫地看见一双眼睛浮现出来。灯火阑珊。水波起伏不止。

  陶无名嗯了一声,将碗收回。叶衣江顿时从那迷蒙的境界里脱身而出。陶无名说道:“叶予,你可拜入我近心观,进行香道与水影考验;通过后即为我近心观弟子,可获一块封地,和观中的修行法。若是勤加努力,境界攀升,日后入平安京面见天皇陛下,封为我观供奉,名声昭然天下,统领一郡之地,也未尝不可想来啊。”

  叶予回道:“那我的弟弟怎么办?”

  “这樱花,还要多久才开呀?”

  “还要一两个月吧。”姐姐回答道。其实叶衣江知道樱花绽放的时节,但他实在是想和姐姐多说些话。姐姐到底会不会走呢?去那什么近心观?七岁那年叶衣江开始换牙,他掉落的第一颗虎牙被叶予切成了两部分,用一根细长的鱼线串起来做成项链,各自戴着。叶衣江摩挲着那半颗干枯的牙齿,紧紧握着姐姐的手。“姐姐,你的项链呢?”

  “放在我的首饰盒里。”姐姐说着。

  叶衣江右手握着的温度骤然被冷风取代。他的身边砰然一声炸响。一股势铺天盖地压来,他难以呼吸,双目圆睁。雪飘落。叶予的发簪哐当掉落在地。院子里樱花不断抖落,树干摇曳,樱吹雪。那股势退去,兵戈声铮铮炸响在院中。星月绽放光辉,天际薄云退去。黑色的血珠凭空转开,洒落在院子里。樱花的花苞猛地爆炸般盛开,又在刹那间枯萎坠落。一阵低鸣笼罩全场。那根木簪,悄然间断为了两截。风声鹤唳间,所有异象褪去。叶衣江的右手握成拳,手心再也抓不到任何东西。姐姐和那股势一齐消失了。还有自己脖颈上戴着的项链。

  “无痛症十分契合我观的一种修行法,你拜入我观,日后前途无量,小姑娘,你可要考虑好......不如我给你透个底如何?我尽心观商讨过后,你是必须要被带走培养的对象,前任观主的月残手札必须后继有人。如若你实在不从,只好取你的血液进行研究了。至于你弟弟,日后我自会考验于他,到时候你俩便可相会。”这是陶无名今日所说,当着两人的面。

  叶衣江失魂落魄地坐在院中,呆呆地望向干枯的樱花枝,上面长满雪白的花苞,只是如今已垂垂老矣残破不堪。弯月在夜空盖过了星星的光芒。叶衣江开始回想十三年来的所能回想起的点点滴滴。三岁时被砍柴回来的消瘦的姐姐抱在怀里哼着歌谣的他,五岁时险些被幕府来登记户籍的武士抓走侵犯的姐姐,自己刚学会做饭就抓来鱼熬汤给姐姐喝她连连夸赞美味自己尝一口却吐了出来的那次,七岁时第一颗断牙做成的项链......对了,项链!叶衣江连忙翻起身冲进里屋,在放着铜镜的木桌上打开了姐姐的首饰盒,一根未结果的樱花枝,一只写满却未尽的俳句扇,还有他所念起的那串项链。叶衣江紧紧抓住项链,赶快套在脖子上。姐姐走得太匆忙,甚至没能留下一句话。唯一让叶衣江有念想的便是白日里陶无名所说,日后他若能通过近心观考验便能姐弟相见的那番话。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先活下去。

  叶衣江笑道:“为何你每次出现,都会先念上一句毫不相干的诗词句子?附庸风雅,如若尽心观里都是你这等爱慕虚荣之辈,恐怕不久就会被流川幕府踏平了。”他看着陶无名手中的木枝,认出那是姐姐消失的那个晚上,院子里枯萎的樱花枝。

  陶无名往前踏出一步,道:“那日在那碗水中,你都看见了什么?”

  叶衣江毫不客气地答道:“我姐姐怎么样了?”陶无名闻言一怔,苦笑道:“你说她啊?她已经成为我观之供奉了,与我平辈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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