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镜花水月 香道 雨中舞（下）

崔逸楠收起未燃尽的香。

　　叶衣江若有所思。

　　陶无名看着叶衣江若有所思，若有所思起来。

　　七香室内的安静已保持了很久。

　　姐姐是什么时候修行的武功，那个场景分明是陶无名来拜访的那晚。姐姐分明是用樱花枝抵挡一位剑客，救下了自己。以自己的感知力，竟毫无察觉，姐姐当时的修为应该就很高了。难怪来到近心观不过两旬时日，便能成为供奉，如此说来，她竟偷偷在家修行吗？可她如何练剑的呢，全凭那把木剑吗？叶衣江心中诸多疑惑，想了半晌，还是暂且将这件事情归因于姐姐的剑道天赋超群，也正是陶无名口中的剑道天才。

　　陶无名在想这小子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天生剑心，真正万中无一的剑道奇才，竟然诞生于一个偏僻的村落，还被观主找到并布局引入观中。啧啧啧，观主不愧是观主，说不准流川幕府的人不是没出手，而是被观主暗中布局挡了下来。观主曾与陶无名夜谈要事，他深知观主城府之深，野心之大，绝不仅局限于东国这偏安一隅之地。

　　崔逸楠望着二人神色，知趣地退出屋去，心想，多久没有看到过师叔这么凝重的脸色了。刚才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叶衣江在第一次停下观看烟雾画面后，又停下了一次，这说明他看到了两幅画面，这说明叶衣江的宿命比常人更为诡谲，说不准有什么敏感身份，这种时候，他这种只有第二境的局外人，还是乖乖闭嘴为好。

　　叶衣江再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陶无名：“我的考核通过了吗？”

　　陶无名手托着下巴，道：“还有最后一关，不过要等待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日子，现在嘛，我先带你去见观主，由他钦定你在哪个殿修行，再带你去你姐姐的住所，告知你修炼方法。”

　　“听起来不错，然后我就能见到姐姐了是么？”叶衣江有些期待。

　　“那就要看观主怎么说了。”陶无名这次没有一口回绝。

　　“观主！”这是众道人的声音。

　　“观主。”崔逸楠的声音也传来。

　　一阵风吹来。预料之中将被推开的门却纹丝不动。

　　“我所能保证的是，那一天会到来，但不知道是多久才到来。”有人突然笑道，声音游离在整个静室，余音绕梁。

　　“观主。”陶无名抱拳道。

　　这是一个黑衣青年，忽然出现在叶衣江面前。纯黑的衣袍上没有任何刺绣或图案，却自有一股子气息，显露出比任何绘画都描绘不出的压迫感。黑发黑眼，鼻梁出奇地挺，双目狭窄，平和得令人想起秋日湖泊旁的堤岸上的暖暖阳光。

　　“叶衣江，是吗？”黑衣青年笑道。声音清脆，铿锵作响。

　　“你就是近心观观主？看起来，看上去...”叶衣江有些说不出话来。

　　“看上去怎样？”黑衣青年问。

　　叶衣江磕磕巴巴地答道：“好帅。”黑衣青年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叶衣江的肩膀，叶衣江只觉一道锋利的气息迅速覆盖了身体，不觉打了个寒颤。而后心中又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的名字是戢听花。”他温和地说。“无名，此行辛苦你了，之后你可以去阁中选取你想要修行的剑法秘籍。”陶无名闻言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但还是受下了奖赏。

　　“我要见我姐姐。”叶衣江鼓足勇气憋出这样一句话。

　　戢听花道：“该见总会见的，但现在不是时候。叶予作为我观新晋供奉，被遣派出去执行任务，作为晋升的考核。所以你想要见到她，最好的时候就是明年在平安京的帝国武道大会上。届时，若她完成任务，便会前往平安京，作为我观代表出席大会。”

　　叶衣江听后，失落感席卷全身。他在心中默默抽泣，这种如坠冰窟的感觉，真是难受啊。叶衣江从年幼时便失去了很多，他没有经历过爹爹妈妈对他的细心呵护与关怀备至，虽然有姐姐待他如父母，但那份残缺的爱也刻在了他残缺的心。叶衣江是自卑的，他没有在儿时得到应该是崇敬的父亲的形象的拍一拍肩膀严厉却温和地说：“儿子，爹爹相信你。”

　　他从小便幻想那是一种怎样的高大的身影，戴着草帽扛着锄头便可以撑起一个家的辛苦和伟岸身躯；他幻想那宽阔的臂膀，可以把他拥入怀中，那是可靠的港湾；他从小生活在村子里，和姐姐一起备受庄园里其他劳工们的关怀而长大，但这只局限于生活方面，能保证他饿不死病不死而已；叶衣江的三观是在各色书籍中培养的。但可想而知的是，一位忙于修行的修士的府上所藏书籍，多半是拿来装装样子，布置下排场而已；大部分都是些不知其所谓的道德文章和传统经书，至于流俗类别的小说之类，只怕是寥寥无几。

　　在各种道理思想的洪流中冲刷而成的叶衣江经常独自发呆，思考那些飘渺的问题，却又苦恼于无人能回应于他，（叶予自然是不大看书的，兴许连大字也不识几个）内心痛苦之极。夜不能寐是常态。便是说到最简单的问题，关于帝国的格局，叶衣江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印象主要是传说中北方那宏伟的都城，平安京，和坐在里面一把高高在上的椅子上的高高在上的天皇。不过这些，与他的世界无关。

　　他心中唯一的挂念，便是姐姐了。

　　不过戢听花适才的一番言语，言下之意并未否认姐弟俩相见，只是在此之前可能会有诸多困难摆在面前。哎，都怪自己体内这一股莫名出现的疼痛，否则姐姐也不会暴露她的无痛症，也不会被带走，自己更不会与他分开......

　　事已至此，叶衣江抬起头，双眼忽然变得炯炯有神，盯着戢听花说道：“观主，那在此之前，我需要做些什么，你只管吩咐就是。”

　　戢听花在心底一笑，以他把握人心的火候来看，叶衣江这是已经下定决心要为近心观效力了。先天剑胎，若是再能把《桐缺》修至第三境，便不逊色于我；届时再与流川幕府合作，与平安京里那座恢弘宫殿深处那位号称小大神的宰相大人碰上一碰，看看到底花落谁家？

　　他慢慢说道：“你进闻夜殿，走修心之道；小子，你可不要浪费你的先天剑心。”

　　叶衣江听罢正疑惑，戢听花便道：“正是你体内的那股疼痛，先前在水中镜心时你体内的剑气被引动，无名亲自为你将那股剑气压制回去。所以我也不遮遮掩掩了。”他看向陶无名，略带歉然，又接着说：“你，叶衣江，拥有先天剑心，可修无上剑道，可修万般剑法；若是珍而视之，将来成就一定不比你姐姐差。我替闻夜赐你心法《无定》，勤加修行，争取早日与叶予相见。”

　　说罢，戢听花轻轻一挥袖袍，手中便多了一卷经书，递与叶衣江。

　　叶衣江被他口中所说的什么先天剑心，无上剑道等一众吓人的词汇惊住，一时说不出话来。这，自己真的有这么强吗？

　　“不过你的剑心尚有缺陷，控制不住如此浓烈的剑意。这也正是每逢生辰日，剑气会在体内经脉肆虐的缘由。至于如何补足这部分缺陷，倒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戢听花又道。

　　叶衣江平复心绪，接过一看，泛黄的封面上只是绘着奇怪的纹路，当下不便多瞧，卷起来收于包袱中。

　　戢听花道：“无名，那就交给你了。”

　　陶无名连声应允下来。

　　戢听花再度看了叶衣江一眼，转眼消失不见。

　　陶无名道：“小子，如何？”

　　叶衣江说：“观主看起来好年轻啊，感觉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他看向陶无名：“倒是你，一把年纪了才只当上供奉。”

　　陶无名知晓这小子仗着有观主的钦点撑腰，和自己拌嘴，便不多计较，领着叶衣江往外走去。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崔逸楠谨慎的目光投来，他小声问道：“观主不在吧？”

　　陶无名白了他一眼，自顾自走去。

　　崔逸楠却踏出一步拦住叶衣江，偷偷摸摸问道：“这位小道友，我斗胆一问，你是观主钦定的弟子吗？

　　叶衣江摇摇头：“他只给了我一卷经书，而且听他口气，本来就是人人都有的东西，只不过提前给了我。”

　　崔逸楠请求给他看一看。叶衣江嫌解包袱麻烦，再三推却。崔逸楠只好打感情牌：“师弟啊，我应该可以这样叫你了吧？刚才你的香道考核，师兄可是为你做了主的，你看啊，这后面还有这么多师兄师姐呢？对不对？”

　　叶衣江不情愿地取出经书给他。

　　崔逸楠快速翻了翻，越翻越是惊讶，心道：“观主竟然将《无定》的总纲和三章都给了他，这家伙究竟什么身份，得以让观主如此看重？不过，以后他就是我的师弟了，得多多拉拢关系才行。”他笑容满面地抬起头来，双手捧着经书交还给叶衣江：“师弟啊，这个也拿着。”他从道袍边的荷包中掏了一块白色的小石头出来，塞到叶衣江手里，随即转身去招呼众道人进室修行。

　　叶衣江把玩着这块小石头，冰冰凉凉，凹凸不平的表面渗着淡淡的荧光，在树林阴影下看得真切。他快步追上陶无名，问他这是何物。

　　陶无名平视前方，道：“灵玉。先前你不是听见崔小子收魂玉带人进去修行吗，十块魂玉可以换取一块灵玉，百块灵玉可以换取一块皇玉。这就是我们这些组织的通用货币，与外界的铜币、银币或银票不同的是，这些可以作修行之用：用我观心法观想之，对修心境、断执念、破虚妄大有裨益。一般来说，灵玉的品质已经很好，那皇玉虽说有兑换比例，但有价无市。”

　　叶衣江暗自点头，那崔逸楠看着张扬，心思倒是缜密，顿时对他的印象好了几分。

　　很快两人来到一处庭院，推开外围篱笆的门，砂砾铺就的地面走起来沙沙作响，留下淡淡的痕迹。几滴水珠坠入一旁的石缸，叮咚叮咚的风中裹挟着桐树特有的清苦味道。木屋的檐角飞翘，廊下风铃闪烁着，发出清脆的碰撞。

　　“这本是叶予的住处，她外出不在，特许你在此居住。院中所种的梧桐树谨遵前任观主的遗愿，虽然破坏了院落原本的枯燥风格，但也是一种新的境界。好了，明日清晨闻夜殿早课，我会来带你前往，此后便要自己熟记观中的各种规矩了。”陶无名道，又交代了一些事情，比如斋饭在何处之类的后，便先走一步。

　　叶衣江进屋一看，不小的空间里摆放着木桌，椅子，还有一间茶室，看起来都无人使用；卧室里的床上整齐地铺着被褥，夕阳的光缓缓洒在上边，看起来温暖祥和。叶衣江惊喜地扑了上去，扯着被子猛吸一口气，果然是叶予的气息。他顿时放下心来，看来他们没骗我，果真能见到姐姐。叶衣江心思一松，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转过来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叶衣江揉揉眼睛，已经是夜晚，微弱的光亮让他伸手不见五指。叶衣江四处找寻了下，翻出了灯盏，点亮后，才发觉肚子饿了。看这雨下得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只好从包袱中拿出所剩不多的干粮吃下，结果却更越发饥饿...

　　思索之后，叶衣江冒雨掀开纸门，冲了出去，想要去供应斋饭的地方看看还有吃的没。

　　雨中，叶衣江艰难辨认着道路。他住在离普通弟子较远的地方，路上甚至连照明都没有；星光被密集的雨丝遮掩得更加微弱，只能看着地面被树叶挡住的阴影前进。

　　一路经过了几处庭院，都种着桐树。

　　叶衣江无暇意识到的是，这些桐树在大雨磅礴中纹丝不动，仿佛隐隐有一股力量维系着它们的处事不惊。

　　戢听花傍在窗边，望向雨丝密布的外面，淡淡地笑着：“是时候了。”

　　近心观中，一道被衣袍遮得严严实实的身影，望着某个方向，带着乌黑血迹的嘴角噙着一丝担忧。

　　叶衣江忽然被石块绊倒在地，弄得满身污泥，心想这下只好回去了，还要自己洗衣服，借此又想到从前都是姐姐给自己洗衣服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四方的景象忽然明亮起来。一轮弯月从乌云之间出现。大雨仍倾盆。

　　光线渐渐地强烈，叶衣江这才注意到四周都是高高的梧桐树，在雨中宛若遗世独立。

　　他透过梧桐并不繁茂的枝叶看见那轮弯月时，心底猛然颤动不止。

　　另一个人出现在他旁边，做着相同的动作。

　　叶衣江扭头看他，心里忽地升起一丝明悟。

　　我的第三境，名叫桐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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