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博弈
超小超大

第六章

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还在蔓延。

叶衿蜷缩在病床上,像一只受惊过度、将自己封闭在壳里的蜗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季应白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晨光勾勒出他僵硬的轮廓,插在裤兜里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未散的药味,还有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却深如鸿沟的裂痕。

叶衿方才那触电般的躲避,那眼中赤裸裸的恐惧,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季应白的心上。比谢昀的拳头、比父亲的咆哮、比昨夜撕咬皮肉时口腔里的血腥味,都要痛上千百倍。

他不敢回头。

他怕看到叶衿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着怯懦、温柔,偶尔在为他做点心时会闪烁微光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空洞、麻木和……对他的恐惧。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憋闷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想怒吼,想砸碎点什么,想抓住叶衿的肩膀用力摇晃,质问他为什么要怕自己?为什么要误解自己?自己明明……明明……

“明明”什么?

季应白猛地闭上了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悔恨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他淹没。窗外的晨光变得刺眼,将他拉入一个又一个被刻意尘封、此刻却无比清晰的记忆碎片里。

第一次见到叶衿,是什么时候?

是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他刚满十岁不久,放学回家,就看到玄关处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浑身湿漉漉的,像只被雨淋透的小猫。母亲施澪尖利刻薄的咒骂声充斥着整个大厅,父亲季伊阑则用一种审视商品般的目光打量着那个男孩。

“应白,过来,这是你哥哥,叶衿。”季伊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季应白皱着眉,带着富家小少爷固有的骄矜和冷漠走过去。他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据说比他大的“哥哥”,更不喜欢母亲口中那个“勾引父亲的下贱女人”生的孩子。

然而,当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男孩,在父亲的命令下,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声地说了一句“你好,应白弟弟……”时,季应白愣住了。

雨水的湿气氤氲在男孩苍白的脸上,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那双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琉璃,清澈又带着惊惶不安,眼尾一颗小小的褐色泪痣,平添了几分脆弱。最让季应白心头莫名一跳的,是他的声音。

不是想象中乡下孩子的粗粝,也不是母亲那种尖锐刻薄。那声音很轻,带着一点软糯的南方口音,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又像山涧清泉滴落在青石上,干净得不可思议。在那个充斥着虚伪、算计和冷漠的季家大宅里,那声音像一道微弱却纯粹的光。

季应白当时只有十岁,还不懂什么叫惊艳,什么叫心动。他只是觉得,这个“哥哥”……好像和母亲说的“贱种”、“野孩子”不太一样。他长得……挺好看的。声音……也很好听。

最初的几个星期,是季应白记忆里一段极其矛盾、又带着隐秘甜意的时光。

叶衿被安排住在他隔壁的小房间(后来才知道那是佣人房改的)。叶衿很安静,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什么。季应白发现,叶衿似乎……很关注他。

他会默默帮季应白整理好被保姆故意弄乱的书桌;会在季应白练琴练得烦躁时,悄悄放一杯温水在琴凳旁;会在季应白被父亲训斥后心情低落时,笨拙地递过来一块他自己偷偷省下材料烤的、样子有点丑但很好吃的小饼干。

季应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着。他看着叶衿小心翼翼讨好自己的样子,看着他因为自己一个不经意的皱眉而紧张不安的模样,看着他递过饼干时那双亮晶晶、带着期待又怕被拒绝的眼睛……一种陌生的、温暖的、带着点痒意的感觉在心底滋生。

他其实……很喜欢叶衿待在他身边的感觉。喜欢看他专注做事时的侧脸,喜欢听他那把温软的声音叫自己“应白弟弟”,甚至……有点喜欢他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

但是,这种隐秘的喜欢,在季家是绝对不允许存在的。

“应白,离那个野种远点!脏!”母亲施澪尖锐的声音总会在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他是那个贱女人生的,骨子里就带着下贱!别让他带坏了你!”

“你是我季伊阑的儿子,要有分寸。他不过是个玩意儿,养着给家里挡灾的,别真当他是你哥。”父亲看似平静的话语里,是更深沉的冷酷和利用。

年幼的季应白,渴望父母的认可和关爱。他害怕母亲失望的眼神,害怕父亲冰冷的训斥。他隐隐感觉到,如果自己对叶衿表现出哪怕一丝亲近,都会惹怒父母,会失去他们的“爱”。他需要证明自己和他们是一边的,证明自己“懂事”,证明自己和那个“下贱”的私生子划清了界限。

于是,他开始学着用父母的态度对待叶衿。

当叶衿默默帮他整理好书桌时,他会故意把东西再次扫落在地,冷着脸说:“谁让你碰我东西了?脏手!”

当叶衿递来那杯温水时,他会一把打翻,滚烫的水溅在叶衿的手背上,留下红痕:“滚开!假惺惺!”

当叶衿拿着那块烤得有点焦的小饼干,满眼期待地看着他时,他会当着叶衿的面,把那块饼干扔在地上,用他崭新的小皮鞋狠狠碾碎,看着叶衿瞬间黯淡下去、盈满水光的眼睛,心里莫名地抽痛,嘴上却说着更刻薄的话:“乞丐做的东西,狗都不吃!”

每一次伤害,看着叶衿受伤的眼神、隐忍的泪水,季应白心里都像打翻了五味瓶。有报复的快感(向父母证明自己的“立场”),有扭曲的满足感(叶衿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和后悔。尤其是看到叶衿默默蹲下去捡被他碾碎的饼干渣时,那单薄的背影让他心里堵得难受。他其实……很想尝尝那块饼干的味道。

这种扭曲的相处模式,随着年岁增长,不仅没有改变,反而在季应白懵懂的情愫发酵下,变得更加恶劣和具有占有性。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忍受叶衿对别人好。看到叶衿对佣人露出感激的微笑,他会莫名烦躁,过后找茬惩罚那个佣人,让叶衿更加孤立无援。看到叶衿偶尔和学校里某个同学多说几句话,他会嫉妒得发狂,第二天就让对方“意外”退学。

他用更粗暴的方式宣告“所有权”。

他会在无人的走廊把叶衿按在墙上,掐着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恶狠狠地说:“看清楚,谁才是这里的主人!你这双眼睛,只能看着我!” 指腹却会无意识地摩挲过叶衿眼尾那颗让他又恨又爱的泪痣。

他会在叶衿深夜偷偷哭泣时,粗暴地踹开他的房门,用最难听的话羞辱他,骂他是“只会哭的废物”、“装可怜给谁看”,却在叶衿吓得止住哭声、瑟瑟发抖时,心里涌起一种病态的满足——看,只有我能让他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会在叶衿用那双灵巧的手做出精致的点心时,故意挑剔,打翻盘子,看着叶衿跪在地上默默收拾狼藉的背影,心里又酸又胀。他其实很想说“很好吃”,但出口的永远是刻薄的贬低。

他像个矛盾的暴君,用伤害来掩饰自己日益膨胀却无法宣之于口的在意。每一次看到叶衿因为他的欺侮而露出脆弱痛苦的表情,季应白心里都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不要对别人笑!不要对别人好!你的眼泪,你的痛苦,你的所有反应,都只能是因为我!

他甚至开始迷恋叶衿那温软的声音。他喜欢听叶衿在被他欺负时,带着哭腔小声地辩解或求饶。那声音像带着钩子,挠得他心痒难耐。他会在叶衿被父亲责罚后,偷偷溜进他狭小的房间,恶劣地命令:“说话!叫我的名字!” 当叶衿含着泪,颤抖地叫出“应白”时,季应白会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慰和……隐秘的安心。

直到那场车祸。

十五岁的季应白,正处于叛逆的顶峰,与父亲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他故意飙车发泄怒火,却不知道危险早已被季伊阑设计好。当失控的卡车撞来的瞬间,是那个被他欺负了五年、他口中“下贱的私生子”哥哥,用尽全力将他推开,自己却被卷入车轮之下。

季应白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叶衿像一只破碎的蝴蝶被撞飞出去,鲜血在柏油路上迅速蔓延开来。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世界失去了所有声音。季应白连滚爬爬地扑过去,看到叶衿浑身是血,耳朵里也在往外淌血。他抱着叶衿冰冷的身体,第一次感到了灭顶的恐惧,一种即将失去全世界的恐惧。

“叶衿!叶衿!哥——!!!”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像个无助的孩子,用力摇晃着怀里的人,“你醒醒!我不准你死!别死!叶衿!叶衿!哥你醒醒!哥!”

在混乱和剧痛中,叶衿似乎短暂地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瞳孔努力聚焦在季应白惊恐的脸上。他沾满血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逸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那是什么?是恨?是怨?还是……别的?

没等季应白听清,叶衿就彻底失去了意识。紧接着,他就被父亲的人强行拖走,连夜送往国外。他甚至没来得及等到叶衿脱离危险的消息。

在国外的九年,季应白在聚光灯下光鲜亮丽,内心却如同困兽。

他无时无刻不被愧疚和悔恨啃噬。午夜梦回,全是叶衿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和他最后那个无声的唇形。他疯狂地收集着关于叶衿的一切信息,知道他活下来了,但右耳几乎全聋,只能依靠助听器;知道他开了家小小的烘焙店;知道他依旧在季家如履薄冰,被父亲算计,被母亲刁难,被佣人轻视……

那份被压抑多年的、扭曲的情感,在距离和时间的催化下,发酵成了更加浓烈、更加无法控制的占有欲和思念。他恨自己当年的懦弱和愚蠢,恨自己用伤害来表达那畸形的喜欢。他发誓,等他回去,一定要把叶衿牢牢锁在身边,再也不让他受伤,再也不让他离开视线。他要补偿他,用尽一切方式!

然而,他依旧没有学会如何正确地去爱一个人。九年扭曲的思念,酝酿出的不是温柔,而是更加病态的偏执。

所以,当他终于回国,在机场看到那个穿着浅蓝衬衫、冰蓝发梢温顺垂落、眼神依旧怯懦的叶衿时,积压了九年的复杂情绪瞬间失控。他想拥抱他,想确认他还活着,完好地在自己面前!但出口的,却是带着冰冷恨意的警告:“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想表达的是:我回来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你只能是我的!但说出来的话,却像淬毒的刀子。

接风宴上的羞辱,是他病态占有欲和扭曲表达方式的集中爆发。他无法忍受叶衿被那些贪婪的目光觊觎,无法忍受叶衿对别人(哪怕是佣人)露出温和的表情。他用最恶劣的方式宣告主权,想把叶衿身上所有“属于别人”的印记都狠狠撕掉,打上独属于自己的烙印。他以为这种极致的“占有”就是他的爱,是他迟来的“保护”。

直到昨夜。

直到他亲眼看到叶衿被谢昀像对待最低贱的玩物般肆意凌辱、摧残,看到他破碎的眼神和伤痕累累的身体……直到此刻,看到他对自己触碰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季应白站在窗边,背对着病床上那个他视若珍宝(却被他亲手推入地狱)的人,身体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

他真想……真想狠狠扇自己几巴掌!不,是捅自己几刀!

他干的都是些什么人事?!

他口口声声说“在乎”,却用最残忍的方式一遍遍伤害他!

他所谓的“保护”,就是把他推出去承受更大的风暴和屈辱!

他像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懦夫、疯子!

从见第一眼就觉得他好看,声音好听,相处后更是越看越喜欢……这份最初纯粹的心动,被他亲手扭曲成了伤人的利刃,刺得叶衿体无完肤,也把他自己扎得鲜血淋漓。

他喜欢叶衿的声音,可叶衿的右耳聋了,是因为替他挡了车祸!那曾经让他心动的温软声音,如今变得虚弱、沙哑,甚至可能因为昨夜的创伤而更加受损……

他喜欢叶衿专注做甜点的样子,可那双手,那能创造出温暖和甜蜜奇迹的手,如今伤痕累累,无力地垂在病床边……

他喜欢叶衿眼尾那颗泪痣,可那泪痣下方,是施澪钻戒刮出的刺目金痕和红肿的颧骨……

他喜欢的、珍视的、想要独占的一切美好,都被他自己,被这个扭曲的家庭,被那些如狼似虎的“上流人士”,亲手打碎了。

悔恨如同硫酸,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窒息感。

身后传来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季应白猛地从痛苦的思绪中抽离,几乎是立刻转过了身。

叶衿似乎想调整一下躺姿,但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就牵扯到后腰的伤口,痛得他眉头紧蹙,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瞬间僵住。

季应白的心也跟着揪紧。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停住。他想起刚才叶衿那惊恐的躲避。

他僵硬地收回手,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的试探:“……要喝水?还是……哪里不舒服?” 他努力想放软语气,但听起来依旧有些生硬。

叶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缩了一下,眼神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他轻轻摇了摇头,嘴唇抿得死紧,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连呼吸都是一种过错。

看着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季应白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那股想毁灭一切(包括自己)的暴戾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病房里显得有些压抑。过了许久,他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重新坐回了病床边的椅子上。他没有再试图靠近叶衿,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守着。

目光却无法从叶衿身上移开。看着他苍白脆弱的侧脸,看着他眼下的青黑,看着他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心,看着他缠着绷带的手腕和露在被子外、打着点滴的纤细手臂……季应白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悔恨,有心疼,有不知所措的茫然,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在悄然滋生。

他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二十多年累积的伤害,不知道该怎么打破叶衿心中那堵厚厚的、名为“恐惧”和“误解”的墙。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去靠近。

但他知道,他不能走。

他欠叶衿的,太多太多了。多到用余生去还,恐怕也还不清。

他只能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这里。用这种笨拙的、无声的方式,宣告他的存在。至少,在叶衿最脆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他必须在。即使……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

窗外的阳光渐渐升高,病房里一片寂静。输液管里的液体,依旧不紧不慢地滴落着,发出规律的、冰冷的声音。

一个在身心剧痛的废墟中挣扎,封闭自我。

一个在迟来的悔恨炼狱里煎熬,笨拙守护。

漫长的救赎之路,才刚刚在沉默中,艰难地、踉跄地,踏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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