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蝉鸣

窗外的蝉鸣像一把钝锯子，来回切割着苏挽意的神经。

她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后背紧贴着斑驳的墙壁，仿佛这样就能从冰冷的墙砖里汲取一丝安全感。左肋下方的淤伤还在隐隐作痛，那是昨晚父亲用皮带抽打时留下的。新学期的第一堂早自习，教室里弥漫着暑假过后的躁动气息，而她却像一座孤岛，沉默地漂浮在喧嚣的海面上。

"听说新来的转学生就坐你旁边。"前桌的女生突然转头，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指敲了敲苏挽意的课桌，"好像是三中出了名的混混，你小心点。"

苏挽意低着头，用拇指指甲抠着木质桌面上的一道裂缝。裂缝里嵌着不知哪个年代留下的铅笔屑，黑黢黢的像是永远洗不干净的伤口。"谢谢。"她轻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女生撇撇嘴转回去了，马尾辫甩出一道活泼的弧线。苏挽意盯着那道弧线消失在阳光里，继续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二、三...这是心理医生教她的方法，当恐惧来临时就数数，数到一百就能平静下来。

数到第七声蝉鸣时，教室后门被暴力踹开。

金属门框撞在墙上的巨响让她浑身一颤，脊椎条件反射地绷直，左肋的伤处传来尖锐的疼痛。全班同学齐刷刷回头张望的骚动中，她把自己缩得更小，下巴几乎要碰到锁骨，仿佛这样就能融进墙皮剥落的裂缝里。

"陈骁！开学第一天就迟到！"班主任老徐的呵斥混着粉笔头破空而来的声音。

"睡过头了。"男生的声音带着砂纸般的粗粝感，脚步声像把钝刀划开凝滞的空气。苏挽意闻到飘来的血腥味混着劣质烟草的气息，余光瞥见染血的校服下摆从她桌前掠过，深蓝色的布料上沾着可疑的暗红色斑点。

"滚去最后一排！别打扰新同学！"

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紧接着是重物落座的闷响。苏挽意盯着自己开裂的指甲边缘，那里有她昨晚咬出的参差不齐的痕迹。突然"啪"的一声，一个东西滑到她摊开的化学笔记上，撞倒了立在旁边的铅笔。

是一盒创可贴。

卡通包装上印着金灿灿的向日葵，在晨光下刺眼得令人眩晕。苏挽意盯着那抹明亮的黄色，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喂。"

低沉的男声从右侧传来。她缓缓抬头，视线先落在对方缠着脏兮兮绷带的右手上，然后才看清他的脸。少年正用牙齿撕开衬衫袖口重新包扎伤口，乱发下狭长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刀锋。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掀起眼皮："看什么？给你的。"

苏挽意下意识捂住左手腕，那里有昨晚用美工刀新刻的竖线，伤口还泛着红肿。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哑巴？"男生挑眉，突然倾身过来。随着他的靠近，苏挽意闻到他领口传来的铁锈味，还有淡淡的酒精气息——像是刚用劣质白酒处理过伤口。她的身体先于思维做出反应，猛地向后仰去，后脑勺重重撞在窗框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全班哄笑中，老徐敲着黑板怒吼："陈骁！别欺负新同学！"

"我他妈——"男生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苏挽意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发现刚才的动作让校服袖子滑落，露出小臂上青紫的指痕。那些淤血在苍白皮肤上开成狰狞的花，形状分明是成年男性的手掌。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陈骁的眼神变了。他缓慢地坐直身体，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消失了。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他眉骨上一道细长的疤痕上，给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添了几分野性的美感。

"你还好吗？"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

苏挽意慌乱地拉下袖子，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只是把脸转向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摇晃，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

下课铃响起时，她才发现那盒创可贴底下压着张对折的纸条。她等所有人都离开教室后才敢打开，上面是力透纸背的潦草字迹：

「你手上的伤，需要去医院吗？」

窗外蝉鸣突然再度炸响。她盯着"医院"两个字看了太久，直到油墨在视线里晕染成黑色的海。那个简单的问句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她心里某扇生锈的门锁。

苏挽意把纸条夹进生物课本的扉页，那里已经贴着七八张类似的字条——都是过去转学时老师写的"家长签字确认"。她轻轻抚平纸条边缘的褶皱，突然注意到创可贴包装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小字：

「疼痛不该是沉默的。——C」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她眨了眨眼，发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顺着脸颊滑落。三年了，自从母亲离开后，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她"疼不疼"。

教室后门突然被推开，陈骁拎着便利店塑料袋走进来，额前的碎发还滴着水，像是刚用冷水冲过脸。看到她还坐在原位，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边坐下。

"谢谢。"苏挽意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陈骁正从塑料袋里掏出矿泉水，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什么？"他转过头，鼻梁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正在结痂。

"创可贴。"她鼓起勇气指了指手腕，"还有...纸条。"

男生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拧开瓶盖灌了大半瓶水，喉结上下滚动着，最后用袖子擦了擦嘴："顺手而已。"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叫陈骁。"

"苏挽意。"她小声回答，下意识把受伤的手腕藏到课桌下面。

陈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突然从塑料袋里摸出个东西推到她面前——是便利店最便宜的那种巧克力派。"吃了，"他语气生硬，"你脸色白得像死人。"

苏挽意盯着那个包装简陋的甜点，突然想起上次吃甜食还是半年前生日那天，母亲偷偷寄来的蛋糕。她小心地拆开包装，咬了一小口，廉价的巧克力香精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慢点吃，"陈骁不知什么时候又拿出一盒牛奶，"没人跟你抢。"

她接过牛奶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陈骁的手很暖，而她的手指像冰一样冷。那一瞬间的温差让她想起冬天的被窝，想起母亲还在时给她暖手的样子。

"你..."陈骁似乎想说什么，但上课铃突然响起。物理老师夹着教案走进教室，他只好作罢，转而从书包里掏出本破旧的《海子诗选》摊在桌上。

苏挽意偷偷瞥了一眼，发现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些地方甚至被反复描画到纸张发皱。其中一页被折了角，上面有首诗被红笔圈了出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行诗句上，给鲜红的笔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苏挽意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一粒沉睡已久的种子终于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物理老师开始讲解牛顿第一定律，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响。苏挽意悄悄把剩下的半个巧克力派藏进书包夹层，然后从笔记本上撕下一角，写下两个字推到陈骁那边：

「谢谢。」

陈骁低头看了看，嘴角微微上扬。他拿起笔在下面补了一行字，又推回来：

「谢个屁。明天别迟到，老徐最讨厌等人。」

苏挽意看着那行龙飞凤舞的字迹，突然发现自己的嘴角也跟着轻轻扬了起来。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止了，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两张并排的课桌，像是给这个普通的九月早晨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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