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断弦声里旧盟消

时值季春上巳，天地清和，人间祓禊祀礼正盛。

  敖丙天刚破晓，便强忍着病体的不适挣扎起身。他的寝殿之内，一张青玉案摆放得端端正正，三碟新鲜素果与一盏清澈净水依次陈列于案前，两列线香未燃便垂落银灰，叠摞的往生经文被穿堂风掀起半阙，未干透的墨迹洇染着松烟苦涩。

      他缓缓换上一身素服，神情肃穆地点燃了线香。袅袅香烟升腾而起，如轻纱般渐渐模糊了他的容颜。他坐在案前，一张又一张地将纸钱投入燃烧的盆中，口中喃喃自语：“孩子，是父亲对不起你。父亲身份低微、人微言轻，终究没能护住你，是父亲无能啊。不知你在那往生之地，是否能得安宁？”

     他一时神思恍惚，似乎突然忆起了什么，脸上竟浮现出一抹甜蜜而又苦涩的微笑，柔声道：“不过孩子，你别怕，父亲很快就会来陪你，不会让你在那边长久地孤独寂寞。”

     说着，他习惯性地抬手往袖子里摸去，却摸了个空。他的脸色瞬间大变，眼神中满是惊惶，立刻匆忙地收起案上的祭品，唤来仙侍，问道：“近日可有外人进入这寝殿？”

    仙侍恭敬答道：“回禀星君，并无他人来过，只有元帅昨日下午来过一趟。见您正在安睡，便不让我们惊动您。”

    敖丙微微颔首，吩咐道：“把瓜果撤去，将殿内收拾一番，再煮上一壶好茶，另外为我准备沐浴梳洗之物。”

     敖丙缓缓将自己泡在温热的水中。他那如蓝色瀑布般的长发倾流而下，瘦弱的肩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锁骨凹陷处盈盈地盛着水光。蒸腾的雾气中，他低垂着睫毛，指尖无意识地在水面上轻轻拨动，似乎在等待着那个重要之人的到来。

      “三坛海会大神到！”随着一声通报，敖丙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果然，哪吒来了。他让仙侍取来一件平日里常穿的浅绿色袍子，语气温和地说道：“我正在休沐，很快便好，请元帅稍作等候。”

    “好。”哪吒应了一声，一时竟有些局促不安，浴室中传来滴答的水声，渐渐停歇，余韵悠长。片刻之后，敖丙在仙侍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今日他的头发梳理得整齐利落，带着沐浴后的慵懒之意，整个人清雅如墨色山水画，哪吒闻到他身上散发着的淡淡白檀味道，心中不禁微微一动。

        两人分左右在茶桌前坐下。哪吒屏退了左右侍从，三酹清茶于案，紫砂壶嘴腾起的热雾模糊了神情："今日...都妥当了？"

    “元帅竟通晓俗世节令？"敖丙广袖微震，盏中茶汤泛起涟漪。

  "角宿东升，春属木德。"哪吒凝视案上未收的往生笺，"你如此在意这个孩儿，又岂会错过这通幽冥府的日子？"

     “孩儿"二字如诛仙剑出鞘，敖丙骤然攥紧案角，喉间腥甜翻涌，只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涌上心头，忍不住剧烈呕吐起来。哪吒掌中红莲业火化作游龙入脉，却见对方呕出半盏暗红血沫，溅在素绢上宛若泣血杜鹃。

      敖丙面色平静，推开哪吒相护的手，双目低垂，神色澄净，仿佛已无爱亦无恨。他缓缓开口道：“你身为三坛海会大神，拥有无上的神通与权力。可否允准孩子投生到一个好的去处？毕竟父子一场，孩子未曾出生，也不曾脏污你的名声，也算护住了你莲花圣人的颜面。”

     哪吒只觉得心如刀割，他紧紧盯着敖丙，黯然说道：“罢了，是我妻儿，你所求之事，我自然会允。”

     敖丙深深地弯腰行礼：“如此，我代孩儿拜谢三坛海会大神大恩。”

    哪吒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眼圈泛红，连忙伸手扶住敖丙。

     敖丙微微露出一丝微笑，说道：“你我欢好一场，如今临了，我且问你一句话。”

     哪吒微微颔首：“你但说无妨。”

     “孩子是不是你动的手？那日那碗疗伤的药……你是否在其中做了手脚？”敖丙直直地盯着哪吒，眼中满是探寻。

       哪吒只觉得喉咙如吞刀刃：“是，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父亲，我生来便是剔骨还父的魔星，当日李靖欲取我性命，我竟也一时糊涂，取了我儿的性命。如今因果循环，你恨我入骨，也是我应得的报应。”

     说着，他含泪抬起手，手指微动，红莲业火骤然燃起，将厌胜人偶焚得一干二净。

    火光照亮他眼角未落的泪："若得碧落黄泉路，抱子同看彼岸花。"哪吒轻轻念出这句诗，他的眉宇间仿佛落了一层雪，少年神祇坚毅的脸上，此刻也掩饰不住愧疚与落寞之情。他望着敖丙，说道：“我竟不知此事伤你如此之深，我愧对你。你不要死，我还你自由。”

敖丙微微一笑，刚想开口说话，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泪水抢先夺眶而出。

哪吒喉头滚动数次，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忽然，他从腰间锦囊之中取出一物，但见一条灵光流转的龙筋浮于虚空，其色泽如月下寒泉般清冷，映得整个茶室霜雪俱白。

  "陈塘关旧债..."哪吒以三昧真火淬炼龙筋，"今以本命元神温养百载，你可携它重归东海。"

“这是……”敖丙瞳孔骤缩，踉跄后退撞翻青玉案，碎瓷声中龙筋化作流光没入脊骨。剧痛袭来时，他听见灵台传来清越龙吟，百年禁锢的灵力如春潮奔涌。

  "太乙师尊重铸你龙骨时，已除去最后一道禁制，你离开云楼宫后，还有漫长的神仙生涯，还有无尽的快乐时光。你把……我忘了吧。”

他再也说不下去，蓦地转过头去，强颜欢笑道：“从此……海深凭龙跃，天空任鸟飞。”

  残茶在青砖上蜿蜒如忘川，敖丙望着哪吒渐远的火红背影，突然轻笑出声。笑着笑着，泪水化为冰晶，坠地时碎作星尘万点。

春将暮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