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绾指尖拂过石碑上“休战”二字的刻痕,冰凉的石纹里渗出昨夜未干的露水,在“休”字的撇捺间聚成细小的珠串。忽然听见运河下游传来竹篙击水的声响,那节奏忽快忽慢,像极了幼时祖母哼唱的安胎曲。撑船的老艄公正哼着新编的调子,苍哑的嗓音混着水声飘来:“燕云雪,化运河,棋落无声千帆过——”船头晒着的渔网里,一枚刻着“黎”字的玉棋正滴着水,水珠落在船板上,竟晕开狼头图腾的暗影。
她想起昨夜蛮族首领临行前解开的衣襟。篝火映着他肩胛的图腾,那赤色纹路突然流转起来,在“护疆咒”的图腾下,有道旧剑伤正泛着微光。那疤痕呈半月形,剑锋斜挑的角度与肖逸盛残魂掌心的痕迹分毫不差,仿佛同一把剑在不同时空留下的印记。首领当时从袖中摸出半片玉简,玉简断口处嵌着血丝,竟与黎绾腕间咒印的金线连成一脉。
“姑娘瞧瞧这鱼!”卖鱼的少年掀开竹篓,银鳞鱼在晨光里翻腾,鱼肚上竟烙着模糊的棋盘纹。黎绾蹲下身时,看见鱼鳃翕动间吐出气泡,每个气泡里都晃着永徽七年的雪夜:太傅将染血玉棋按进祭坛时,祭司广袖中滑落的襁褓正盖住沙漏,襁褓边角的狼头纹章上,一滴血珠恰好坠在“黎”字牡丹的花蕊间。而沙漏底部积着的骨灰里,肖、黎两家的生辰八字正化作萤火,绕着祭坛的图腾柱飞成圆环。
忽然间运河水面炸开涟漪,去年战死的少年兵们托着荷叶漂来。他们的甲胄在水下闪着微光,叶面上摆着新刻的“和”字玉棋,棋身上还留着刀凿的温度。黎绾伸手触碰棋子,少年们腕间的咒印突然与她手背的金线共鸣,织成光网罩住青铜鼎的残片。那些曾渗出黑雾的碎片里,此刻涌出的是百姓舂米的歌谣、商队驼铃的节奏,还有老槐树下新埋的玉简——青藤正从玉简裂缝里钻出,藤蔓上开着狼头形状的紫花,花心却是牡丹的纹路。
当蛮族商队的首车碾过燕云关的界碑时,车轮碾碎了最后一点残雪。驾车的少女摘下头巾,露出与黎绾的红痣,痣的形状像极了玄鸟展翅。两人掌心的咒印相触刹那,所有地脉的血色微光都化作流萤,扑进新立的“獬豸玄鸟旗”。旗角拂过的地方,青铜鼎的裂纹里钻出绿芽,芽尖挑着半枚玉棋,棋底太傅的刻字被露水浸得发亮:“百年一局终有尽,唯余桑麻绕烽堠。”少女忽然从车辕下摸出枚铜铃,铃舌上刻着肖家的狼头,却用黎家的錾刻技法镶了金边。
暮色漫过城墙时,黎绾在老槐树洞发现新的襁褓。襁褓用蛮族的兽皮缝制,里面却裹着中原的锦缎,躺着个带狼头玉锁的女婴。玉锁扣处缠着牡丹金线,线尾系着枚米粒大的玉棋,棋面上刻着模糊的“弈”字。她忽然想起太傅手书里未写完的半句——“所谓弃子,皆是...”话音未落,女婴咯咯笑着抓住她的手指,腕间突然浮现淡金咒印,与燕云十六州的地脉图重叠成圆。圆心里升起的不是狼烟,而是千万家屋顶腾起的炊烟,正将“弈”字棋子托上夜空。
运河上不知何时泊了艘画舫,船头坐着弹箜篌的盲眼乐师。他指尖划过琴弦时,水面浮起万千玉棋,棋面上映着百年间战死的孩童面孔,此刻都在水光里微笑。黎绾将太傅留下的“弈”字棋放入运河,棋子沉入水中的刹那,所有玉棋突然拼成星图,图中“休战”二字化作流星,坠入燕云关的望楼。望楼里新点的灯油正顺着灯芯上升,灯芯竟是用肖、黎两家先祖的白发捻成,火焰跳动间,映出石壁上新增的刻痕:“以身为棋非悲歌,人间炊烟是活棋。”
雨丝渐密时,黎绾看见蛮族首领撑着伞走来,伞面绘着獬豸与玄鸟交缠的纹样。他递过个青铜匣子,匣子里躺着半枚玉简,玉简上的血咒已化作藤蔓花纹,而花纹间隙里,正渗出运河的水——那水沾在黎绾掌心,竟凝成字:“当年血祭非诅咒,是将两家血脉酿成解咒的酒。”此刻老槐树突然落下新叶,叶面上用朱砂写着童谣,每片叶子飘过黎绾眼前时,都映出不同的画面:太傅在雪夜刻棋,祭司用骨刀划破掌心,而襁褓里的婴儿同时睁开双眼,瞳孔里分别映着狼头与牡丹。
运河中央不知何时漂来座浮岛,岛上种满了忘忧草,草叶间躺着无数玉棋。黎绾拾起一枚,发现棋底刻着“太平”二字,而棋子边缘磨出的豁口,恰好能与她掌心的火漆印拼合。当最后一滴雨落在棋子上时,整个燕云关的地脉突然亮起金光,金光中浮现出太傅与祭司对弈的幻影,他们落下的不再是血棋,而是麦粒与棉絮,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化作运河,河面上漂着刻满姓名的木牌,每个姓名旁都画着正在抽芽的种子。
蛮族首领忽然指向天空,只见“弈”字棋子已化作星子,旁边新出现的星群正组成棋盘形状。黎绾望着那颗星,忽然明白太傅刻在棋底的深意——以身为棋,并非困于局中,而是将自己化作连接两岸的桥。当她转身时,发现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座新坟,坟前没有墓碑,只插着根断剑,剑柄上缠着狼头与牡丹交织的红绸,绸带在晚风中飘动,像极了新旗帜上獬豸与玄鸟交缠的纹样,而远处传来孩童的歌谣,唱的正是百年前那场被误解的血祭,如今已化作燕云十六州的童谣,在每个炊烟升起的黄昏,随着晚风飘进千家万户的窗棂,最终落在每个孩子的枕边,成为他们梦里永不落子的和平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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