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子弘凡看着她重新沉浸入书写的侧影.
那专注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席卷了他.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拼尽全力砸向冰山的拳手.
冰山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一丝裂痕,只有他自己被震得骨断筋折.
他颓然地靠回沙发,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不再是愤怒的隔绝.
而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被卷入巨大漩涡的茫然.
风暴中心的选择已经做出,代价已然支付.
而前方等待他的,不是救赎.
而是一场更彻底、更冰冷、更残酷的互相解剖.
他留在了这里,放弃了西区.
把自己献祭给了丁羡安的笔.
而她,则把自己也当成了祭品的一部分.
一起摆上了名为《小心》的祭坛.
沙沙的书写声,成了这祭坛上唯一的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护士推着小车进来换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开来.
护士熟练地操作着,动作轻柔.
丁羡安配合地侧身,露出腰侧缠着厚厚纱布的伤口.
黄子弘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当看到那刺目的白色纱布下隐隐透出的血色时.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一滞.
护士换完药,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黄子弘凡.:“还疼吗?”
黄子弘凡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仿佛这关心是身体本能,背叛了他此刻“样本”的身份.
丁羡安整理好衣服,重新坐好.
闻言抬眼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丁羡安.:“生理痛觉在可耐受范围内。”
丁羡安.:“你问这个,是出于对'田野'状态的例行关注。”
丁羡安.:“还是作为'契约方'的某种义务性询问?”
黄子弘凡被她这精准到冷酷的拆解噎得哑口无言.
一股熟悉的怒意夹杂着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烦躁地耙了耙头发,语气生硬.
黄子弘凡.:“随便问问!当我没问!”
丁羡安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他的解释.
不再追问,重新拿起笔.
黄子弘凡.:“那本书...”
黄子弘凡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黄子弘凡.:“《小心》...你打算怎么写开头?”
笔尖再次顿住.
丁羡安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似乎在评估他这个问题的动机和潜在价值.
丁羡安.:“还没决定。”
她回答得很谨慎.
丁羡安.:“可能从车祸瞬间的物理数据切入。”
丁羡安.:“撞击角度、受力分析、人体组织在高速冲击下的形变阈值。”
丁羡安.:“这是最客观的起点。”
黄子弘凡.:“客观?”
黄子弘凡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
黄子弘凡.:“然后呢?分析我推你那一把的力学原理?计算你肋骨断裂几根的概率?”
黄子弘凡.:“再建模一下如果撞实了我会变成几块?丁羡安,这就是你所谓的'写你'?”
黄子弘凡.:“用一堆冷冰冰的数据?这和写一块被撞碎的石头有什么区别?!”
丁羡安.:“数据的背后是行为逻辑,是本能驱动,是...”
丁羡安试图解释她的方法论.
黄子弘凡.:“是屁!”
黄子弘凡粗暴地打断她.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病床边.
双手撑在床沿俯视着她,眼神锐利得惊人.
黄子弘凡.:“丁羡安!你看着我!看着我!”
黄子弘凡.:“车祸那天,推开你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黄子弘凡.:“除了那辆该死的车,除了你脑子里那堆该死的阈值和概率!”
黄子弘凡.:“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
丁羡安被他突然的逼近和质问迫得微微后仰.
帽檐下的眼睛终于闪过一丝波动,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她看着黄子弘凡近在咫尺的、燃烧着执拗火焰的眼睛.
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苍白而漠然的脸.
丁羡安.:“我...”
她张了张嘴,那个被刻意模糊、压在数据之下的瞬间画面.
猝不及防地冲破了理智的堤坝,清晰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不是车,不是角度,不是概率.
是他.
是黄子弘凡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映出的她自己惊愕放大的脸.
是他脸上那种超越思考、近乎绝望的惊惧.
是他扑过来的身影,带着一种决绝的、要替她撞碎所有危险的姿态.
丁羡安.:“我看到了...”
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颤抖,虽然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丁羡安.:“...你瞳孔里我的倒影,还有...”
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丁羡安.:“...恐惧。”
黄子弘凡.:“谁的恐惧?”
黄子弘凡紧追不舍,不肯放过她眼中任何一丝裂缝.
丁羡安沉默了.
帽檐的阴影掩盖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几秒钟后,她才低低地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丁羡安.:“我的。”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两颗沉重的子弹.
击中了黄子弘凡的心脏,也击穿了丁羡安自己筑起的高墙.
黄子弘凡撑在床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看着她帽檐下紧抿的唇线,看着她握着笔微微发颤的手指.
那是她极力克制却依然泄露的微小破绽.
一股奇异的、混杂着酸涩和释然的情绪涌了上来.
黄子弘凡.:“原来...”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的笑意.
黄子弘凡.:“你也知道害怕。”
丁羡安猛地抬眼看他,眼神锐利,像被踩到尾巴的猫.
黄子弘凡却笑了,那笑容不再是愤怒的、嘲讽的.
而是一种带着巨大疲惫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
黄子弘凡.:“丁羡安,承认吧。”
黄子弘凡.:“你把自己当成样本剖开,不是因为你不怕痛,而是因为你更怕...失控。”
黄子弘凡.:“你怕那些你看不清、算不准、无法用数据归类的东西。”
黄子弘凡.:“你怕那声'小心'怕那个推开的动作,怕我放弃西区像个傻逼一样站在这里...”
黄子弘凡.:“你怕这些'怕'本身!”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黄子弘凡.:“所以你要写《小心》。”
黄子弘凡.:“你要用你的笔,你的逻辑,你的数据。”
黄子弘凡.:“去解构它,去定义它,去把它变成你书架上又一个可以掌控的标本!”
黄子弘凡.:“你以为这样就能安全了?”
黄子弘凡.:“就能把那点该死的'害怕'关进笼子里了?”
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沉重.
黄子弘凡.:“没用的丁羡安。”
黄子弘凡.:“你解剖得越深,看得越清楚,你就陷得越深。”
黄子弘凡.:“就像我站在舞台上,笑得越灿烂,心里就越空。”
黄子弘凡.:“我们是一类人,都是自己最精准手术刀下的...囚徒。”
丁羡安.:“囚徒...”
丁羡安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握着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帽檐下,她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
像有什么坚固的东西正在从内部悄然崩裂.
黄子弘凡不再说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愤怒、疲惫、悲哀,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微弱却固执的牵连.
他转身,沉默地走回沙发,重新坐下,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病房里的沉默不再仅仅是压抑和冰冷.
它多了一种东西,一种被强行撕开伪装后、鲜血淋漓却真实流动的东西.
丁羡安没有再拿起笔.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对面沙发上那个仿佛陷入沉睡、却更像在独自舔舐伤口的男人.
许久,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自己肋骨断裂处的纱布,那里传来清晰的钝痛.
然后,她伸出手,够到了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
冰冷的屏幕光映亮了她帽檐下半张苍白的脸.
她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光标在惨白的页面上孤独地闪烁.
她的指尖悬停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
最终,她落下了手指,敲下了第一个字.
屏幕的光映在她眼中,不再是纯粹的冷静.
而是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未知答案的探寻.
文档顶端,一行黑色的宋体字无声地宣告着这场双向献祭的开始.
《小心》
沙沙的键盘敲击声,取代了笔尖的摩擦,成为这风暴中心新的回响.
黄子弘凡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契约成立.
囚徒的战争,开始了.
·
黄子弘凡:子午线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