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新月被厚重的乌云彻底吞噬，没有一丝星光能穿透这绝望的天幕。天山南麓陡峭的山崖之下，只有呼啸的寒风刮过嶙峋的怪石，带来刺骨的寒意和远方隐约可闻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营地嗡鸣。

　　回鹘王伏在马背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身后的数千“断魂军”，都是各藩属国最后的精锐死士，人人屏息凝神，紧握着涂满泥浆以掩盖反光的刀剑和背负的沉重火油罐、引火物，在狭窄崎岖的古老牧羊小道上摸索前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踩在碎石上的轻微声响都让军官们心惊肉跳，不断压低声音呵斥：“噤声！不想死的都给我把嘴闭上！脚抬高点！”

　　死寂。只有风声和心跳。回鹘王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倒数。他紧握着缰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前方山崖拐角后那片被巨大山体阴影彻底覆盖的区域——那里，就是那条隐秘小道的出口，距离敌营的核心区域，理论上仅有数里之遥！黑暗是他们唯一的掩护，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突然！

　　毫无征兆地，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如同重锤敲打皮革的“砰砰”声响！声音不大，在这死寂的夜里却格外清晰刺耳！

　　回鹘王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巨大的、源于无数次死亡边缘挣扎出的本能警兆瞬间攫住了他全身！他猛地抬头望向声音来源的天空！

　　只见几个小小的、橘红色的光点，如同鬼魅般，毫无预兆地在极高远的夜空中骤然亮起！它们无声无息地悬浮着，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下一刻！

　　那几个光点猛地爆发出无法形容的、比正午烈日还要刺眼千百倍的炽烈白光！

　　**轰——！**

　　不是声音，而是纯粹的光的洪流！如同创世之初的第一道光芒，又如同天神降下的审判之眼！刹那间，整片被山崖阴影覆盖的山坡，连同匍匐其上的数千“断魂军”，被这从天而降的死亡之光彻底笼罩！黑暗被瞬间驱散，一切无所遁形！

　　亮如白昼！

　　不，比白昼更亮！岩石的纹理、士兵脸上惊恐扭曲的表情、盔甲上的泥点、甚至回鹘王坐骑惊骇瞪大的瞳孔……所有的一切细节，都在那惨白、冰冷、毫无温度的光芒下暴露无遗！

　　“不好！中计了！！”回鹘王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那声音在死寂被打破的瞬间显得如此微弱。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但随之升起的，是困兽犹斗的疯狂！“全军突击！冲过去！点火！烧光他们！！！”

　　他猛地一夹马腹，试图用最后的冲锋来点燃这支死士的绝望之火！胯下的战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主人的疯狂所刺激，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四蹄腾空，朝着那光芒源头、敌营的方向亡命冲去！

　　然而，仅仅冲出去不到二十步！

　　噗嗤！哗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和绷断声响起！回鹘王只觉身下的战马猛地向前一栽，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巨大的惯性将他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狠狠地从马背上甩飞出去！

　　“呃啊！”回鹘王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地面上，浑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一口腥甜涌上喉头。他挣扎着抬头，借着那令人绝望的强光看去——只见他那匹心爱的坐骑，前蹄被数道缠绕着尖锐倒刺的、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铁荆棘”（铁丝网）死死绊住，深深勒入了皮肉，正痛苦地挣扎哀鸣！而前方，在那片被照得纤毫毕现的缓坡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布满了更多这种狰狞的、在强光下无所遁形的致命陷阱！

　　“保护大王！！”几名反应极快的亲卫发出凄厉的吼叫。幸存的士兵们也被这瞬间的剧变和强光刺激得陷入了短暂的疯狂，一部分人下意识地遵从了回鹘王最后的命令，嚎叫着试图向前冲锋，结果纷纷撞上或绊倒在那些致命的铁丝网上，惨叫声此起彼伏。而更多的士兵，则在军官的嘶吼下，凭借着最后的本能，仓促地举起手中的盾牌，不顾一切地朝着回鹘王摔倒的地方涌去！

　　“盾墙！立盾墙！”军官的嗓子已经喊破。

　　一面面蒙皮木盾、镶铁藤牌被手忙脚乱地竖起、拼凑，在回鹘王周围勉强形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狭小的防御圈。盾牌缝隙中，士兵们惊恐的眼睛看着那如同地狱般惨白的光明世界，看着远处那片死寂的、在强光下轮廓分明的钢铁营盘，仿佛看到了死神的狞笑。

　　回鹘王被亲卫七手八脚地从地上拖起，塞进了盾墙的中心。他嘴角溢血，头盔歪斜，花白的胡须沾满了尘土，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他明白了，他们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这黑暗，这隐秘的小道，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撤！快撤！！”回鹘王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带着血沫。他知道，冲锋已经不可能了，留在这里，就是活靶子！必须趁着对方还未发动致命打击，立刻退回山崖的阴影！能跑一个是一个！

　　然而，他的命令刚刚出口——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种密集到无法想象、如同无数铁匠同时用铁锤疯狂敲打铁砧、又如同地狱恶鬼在磨牙的恐怖声响，骤然从远处敌营的方向传来！这声音瞬间撕裂了空气，压过了风声、人声、马嘶声！

　　那不是箭矢破空的嗖嗖声，也不是投石落地的轰鸣！而是一种纯粹的、高效的、冰冷到令人灵魂冻结的金属风暴的咆哮！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回鹘王身边，那面刚刚勉强竖起的盾墙，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疯狂撞击！木屑、铁片、碎骨、血肉……如同喷泉般炸开！坚硬的蒙皮木盾在那恐怖的金属洪流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玩具，瞬间被打得千疮百孔，四分五裂！

　　举盾的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就被狂暴的金属流撕扯、洞穿、打断！温热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如同雨点般喷洒在回鹘王身上、脸上！他身边的亲卫，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秆，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身体被撕裂得不成人形！

　　那死亡的“哒哒”声毫不停歇，如同死神的织机，冷酷而精准地编织着毁灭的罗网。子弹（他们无法理解的概念）如同长了眼睛的毒蜂，在强光的指引下，精准地收割着暴露在开阔地上的每一个生命！士兵们成片地倒下，如同被狂风吹倒的稻草人。侥幸未被第一波扫中的人，也在这无法理解、无法抵御的屠杀面前彻底崩溃，丢下武器，哭嚎着四散奔逃，却又纷纷撞上致命的铁丝网或被流弹追上，变成一具具抽搐的尸体。

　　回鹘王站在一片血泊和残肢断臂之中，如同狂风暴雨中一叶孤零零的扁舟。他身上的王袍已被鲜血浸透，身边的护卫早已死绝。那惨白的光柱无情地笼罩着他，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老长。他看着自己带来的数千勇士，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冰雪般迅速消融、湮灭。

　　绝望。深入骨髓的绝望。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

　　但在这绝望的深渊底部，一股源自古老血脉的、属于草原王者的不屈与骄傲，如同最后的火星，猛然迸发！

　　他猛地丢掉手中沾满血污、已经无用的弯刀。他颤巍巍地，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那饱经风霜、此刻却依旧不肯弯折的脊梁！他浑浊的老眼中，燃烧起最后两簇疯狂而决绝的火焰！他解下了背后那张伴随他征战半生、以秘法打造、镶嵌着宝石的祖传宝弓——天狼弓！

　　他无视了身边不断倒下的士兵，无视了那如同跗骨之蛆般在身边溅起泥土的恐怖“弹雨”（他只能如此理解）。他如同一个仪式般，缓慢而坚定地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特制的、箭头淬着剧毒、象征着回鹘王族尊严的狼牙箭！

　　搭箭！开弓！

　　那张需要数个壮汉才能拉开的强弓，在他枯瘦的双臂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拉成了满月！他的手臂在颤抖，肌肉在哀鸣，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带着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神圣的殉道者般的疯狂，锁定了远处那不断喷射出毁灭之光的、隐藏在营垒阴影中的某个火力点方向！

　　“吼——！！！”一声饱含了所有愤怒、屈辱、不甘与骄傲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绝唱，冲破了金属风暴的咆哮！

　　弓弦震响！

　　那支凝聚了回鹘王最后生命精华与全部意志的狼牙箭，化作一道凄厉的黑影，带着刺耳的尖啸，撕裂强光笼罩的空气，义无反顾地射向了那片不断喷吐着死亡火舌的、代表着异界毁灭力量的黑暗！

　　这一箭，无关胜负，无关生死。

　　这一箭，是古老武士面对降维打击时，最后的、倔强的尊严！

　　这一箭，是对那无法理解之敌的、最悲壮的控诉与挑战！

　　箭矢离弦的瞬间，回鹘王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挺直的脊梁微微晃动了一下。他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箭矢飞去的方向，仿佛要将这毁灭的景象刻入灵魂深处。

　　然而，回应他这悲壮一箭的——

　　是更加狂暴、更加密集、仿佛要撕碎整个世界的“哒哒哒哒哒”的咆哮！

　　是数道从不同方向骤然亮起、如同毒蛇般噬咬而来的火线！

　　是几枚带着尖锐厉啸、精准砸落在他所站立区域的迫击炮弹！

　　轰！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瞬间吞噬了那个孤独挺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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