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玉玲珑

消息是尔康婉转转述的语焉不详，只说是“膳食有异，幸未入口”，却也足以让紫薇惊得打翻了手中的针线笸箩，五彩丝线滚落一地。她指尖冰凉，顾不得许多，立刻递了加急的牌子进宫。

一路穿过熟悉的宫墙夹道，紫薇的心悬得老高，无数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待终于踏入燕栖宫那花木扶疏的庭院，一眼便瞧见小燕子正斜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她穿着一身鹅黄旗装，发髻边簪着朵颤巍巍的粉芍药，手里捏着块点心，正对着檐下一对叽叽喳喳的雀儿说话，阳光洒在她毫无阴霾的笑脸上，金灿灿的，晃得人眼热。

“紫薇！”小燕子眼尖，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般扑了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胳膊。那熟悉的、带着暖意的拥抱和扑面而来的鲜活气息，像一股温热的泉水，瞬间冲散了紫薇一路上的惊惶与冰冷。

她反手紧紧回抱住小燕子，目光急切而仔细地在她脸上、身上逡巡——眉梢眼底，是那永远没心没肺的快乐，眼神清亮如洗，唇色是健康的嫣红，走路带起的风都透着勃勃生机。没有一丝阴霾，没有半分受过惊吓的痕迹。

那颗悬了一路的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实处，随之涌上的，是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安心。她的小燕子，安然无恙。

“你怎么来啦？快看快看！”小燕子丝毫不知紫薇心中的惊涛骇浪，兀自沉浸在纯粹的喜悦里，拉着紫薇就往屋里走，声音清脆得像檐角的风铃，“江宁织造昨儿送来件新衣裳，说是叫什么‘白羽纱珍珠衣’，可稀罕啦！”

说话间，小燕子已献宝似的指向衣架上挂着的一袭衣裳。紫薇的目光随之望去，心中那残余的最后一丝紧绷也彻底松开了。那件白羽纱珍珠衣华美绝伦，薄如蝉翼的素白羽纱上缀满星子般的珍珠，流淌着月华清辉般的光泽，确实是稀世珍宝。

然而，此刻这价值连城的华服在紫薇眼中，却成了另一个更重要的象征——皇上对小燕子无与伦比的宠爱与珍视。

“漂亮吧？”小燕子得意地转了个小圈，仿佛那衣裳正穿在她身上似的，脸上是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喜悦，“昨晚他过来瞧见啦！”她说着，脸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比鬓边的芍药还要娇艳，凑到紫薇耳边，声音压低了，却压不住那份要溢出来的甜蜜和羞涩，“他摸着那珍珠，说冰冰凉凉的，可摸着摸着，手指头就……就碰到我的脸了……”

她声音更小了些，带着点可爱的扭捏，“他说……说这衣裳像‘拢了一身清辉’，可再好的清辉，也比不上我眼睛里亮晶晶的光彩，说那光彩烫得他心口都发颤……” 她说完自己先捂住脸咯咯笑起来，耳根红得像熟透的樱桃，那份被深爱、被珍视的幸福几乎要从她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紫薇静静地听着，脸上温柔的笑容不再是强装的镇定，而是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后的轻松与欣慰。

看着小燕子因一句情话就羞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份被爱意充盈得满满当当的光彩，听着那些滚烫得几乎能灼人的情话……紫薇心中最后那点不安的尘埃，也被这炽热的阳光彻底拂去了。

她明白了。尔康递来的消息固然惊心，但皇上对小燕子这份明目张胆、毫不掩饰的极致宠爱，就是她最坚固的护身符，是悬在所有心怀不轨者头顶的利剑！谁敢动皇上心尖上的人？谁敢挑战这份如烈火般燃烧的圣眷？

那件白羽纱珍珠衣，那烫得人心口发颤的情话，都是无声的宣告——小燕子，被他牢牢地护在了羽翼之下，不容任何人染指。

“皇上.....他对你真好。”紫薇由衷地感叹，声音里带着暖意和安心。她拿起案几上的青玉茶盏，低头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茶，这次，指尖触碰杯壁的感觉是温润的，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那是！”小燕子猛地放下捂脸的手，脸上红晕未消，眼睛亮得惊人，满是骄傲和满足，像只被宠坏的小孔雀，“他还说，这珍珠衣配我，才不算埋没！是明珠就该……嗯……熠熠生辉！”她努力学着乾隆说话的语气，却带着自己特有的娇憨。

紫薇放下茶盏，笑容更深了。她伸手，无比轻柔地替小燕子理了理鬓边那朵被笑歪了的芍药花，动作间充满了珍视。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那件流光溢彩的白羽纱珍珠衣上，也洒在小燕子明媚灿烂的笑脸上。

“小燕子，”紫薇望着她，眼底是澄澈的安心与纯粹的喜悦，“看到你开开心心的，还被保护得这样好，真好。” 那份笼罩心头的阴霾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份如骄阳般炽热的帝王之爱的笃信。她的姐姐小燕子，在这深宫之中，正被最强大的力量，妥帖地护在掌心。

紫薇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陪着依旧沉浸在甜蜜里的小燕子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小燕子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鸟，脸上红晕始终未消，惹得紫薇又是怜爱又是好笑。

正说着话，珠帘轻响，伴着一声温婉的“小燕子，紫薇”，晴儿含笑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宫装，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清丽，显然是刚从慈宁宫过来。

“晴儿！”小燕子眼睛一亮，立刻扑过去拉住她的手，“老佛爷那边忙完啦？”

晴儿温柔地笑着，目光不着痕迹地、迅速而关切地扫过小燕子的脸庞和周身，那份由内而外的鲜活气色让她眼底也染上了安心的暖意。“老佛爷知道你最爱吃玫瑰酥，特意让我把慈宁宫小厨房刚出炉的带来给你尝尝。”她身后跟着的宫女恭敬地捧上一个精致的红漆雕花食盒，盖子一揭开，浓郁的玫瑰甜香便弥漫开来，一个个小巧玲珑、酥皮泛着诱人光泽的点心整齐地码放着。

“哇！老佛爷最疼我啦！”小燕子欢呼一声，立刻捻起一块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嗯！又酥又香，甜而不腻！”

晴儿这才看向紫薇，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如释重负。老佛爷让晴儿亲自走这一趟，还带了最合小燕子口味的点心，这份心意不言而喻——老人家知道了“膳食有异”的风波，也确认了小燕子安然无恙，这是在表达她的关怀和安抚。

三个姑娘围坐在窗边的暖炕上，喝着清茶，吃着玫瑰酥，气氛轻松而热络。紫薇和晴儿默契地没有提及任何可能扫兴的话题，只顺着小燕子的话头聊着宫里的趣事，聊着御花园新开的芍药。

正说得开心，小燕子忽然一拍脑门，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晴儿：“哎呀！瞧我这记性！晴儿，昨儿个听弘历说，内务府和礼部把吉日都定好啦！下月初六，对不对？你和哥哥！”她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无比真诚的笑容，带着满满的祝福和雀跃，“真好！真是太好了！哥哥可算把你这个宝贝娶回家啦！”

晴儿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霞，比食盒里的玫瑰酥还要娇艳几分。她低下头，羞涩地绞着手中的帕子，眼中却盛满了甜蜜的光彩，轻轻“嗯”了一声。紫薇也笑着握住晴儿的手：“是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我们都盼着呢。”

又说了会儿话，瞧着天色渐晚，紫薇和晴儿便起身告辞。小燕子依依不舍地将她们送到漱芳斋门口，再三叮嘱她们常来。

送走了紫薇和晴儿，小燕子回到殿内，看着那件在暮色中依旧流淌着清辉的白羽纱珍珠衣，嘴角不自觉地又扬了起来。她哼着小曲儿，心情好得像窗外的晚霞。

燕栖宫内，灯火通明。紫檀木圆桌上已布好了精致的晚膳。鎏金蟠螭宫灯的光芒柔和地洒在满桌的珐琅彩瓷器上。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一只剔透的琉璃冰盏，里面盛着水晶藕鲊——切得薄如蝉翼的新鲜藕片，用冰水湃得脆生生的，上面均匀地撒着细如雪末的糖霜，间或点缀着几粒艳红的枸杞和切得细如发丝的蜜饯金桔丝，如同冰雕玉琢的艺术品，散发着丝丝凉气。

旁边是甜白釉汤盅里飘出清炖鸽子汤的醇香，青花鱼藻纹盘里是清蒸的鲥鱼，银白的鱼身上铺着嫩黄的姜丝和碧绿的葱段，还有几碟时令的清爽小菜。

小燕子穿着一身家常的鹅黄软缎旗装，乌发松松挽着。她正小心翼翼地用银筷，将冰盏里一片最完整、最晶莹的藕片，连同上面沾着的糖霜和红枸杞，轻轻夹起，放在乾隆那只甜白釉莲瓣小碟里。那藕片薄得几乎透明，在烛光下折射出水晶般的光泽。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立刻回头，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像瞬间点亮的烛火：“弘历！你可算来啦！快尝尝这个藕片，用冰镇得可脆了！”她小跑着过来，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将他往桌边带，“御膳房说这是新采的嫩藕，叫‘水晶藕鲊’，甜丝丝又凉沁沁的，最解暑气！”

乾隆的目光在她明媚的笑脸上流连片刻，那上面只有纯粹的、等待他的喜悦。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小手，一同在桌边坐下。宫人们无声而迅速地布菜、试膳，随后悄无声息地退至殿外廊下。

乾隆依言夹起那片晶莹的藕片送入口中。果然，冰爽脆嫩的口感瞬间驱散了夏夜的闷热，藕片本身的清甜混合着糖霜的微甜和枸杞的微酸，在舌尖交织，清爽宜人，齿颊留香。他看着小燕子亮晶晶的、期待他评价的眼神，那滋味仿佛更添了几分甘美。

“嗯，清爽可口，果然好心思。”他赞许地点点头，看着她因为他的肯定而满足地弯起了眉眼。小燕子立刻又兴致勃勃地给他布菜：“再尝尝这个清蒸鲥鱼！一点腥气都没有，鲜得很！” 她自己则像只小松鼠般，开心地夹起一片藕片，“咔嚓”一声咬下去，满足地眯起眼，腮帮子鼓鼓的。

乾隆看着她因为美食而生动无比的表情，听着她叽叽喳喳分享着下午紫薇和晴儿来访的趣事，尤其是说到晴儿与萧剑婚期时她那副兴奋的模样……之前那份关于下毒风波所带来的冷硬戾气，在这温暖馨香的烟火气中，在她絮絮叨叨、充满生机的笑语里，终于彻底消融无踪。他提起玉箸，细心地剔掉鲥鱼细嫩的鱼刺，将一块雪白的鱼肉放进她面前的小碟里。

“慢点吃。”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缱绻和宠溺，“这藕片虽好，性凉，也不宜多用。” 看着她听话地放慢了速度，小口小口地吃着鱼肉，那份毫无保留的信赖和依恋，像最温热的泉水，熨帖着他作为帝王那颗时常需要坚硬如铁的心。

一顿饭吃得慢而温馨。琉璃盏中的水晶藕鲊在烛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清蒸鲥鱼的鲜香，鸽子汤的醇厚，交织在两人轻松的谈笑间。没有繁复的规矩，只有她叽叽喳喳的分享和他偶尔低沉的回应，以及彼此间无声流淌的默契与关怀。

餐毕，宫人撤下残席，奉上温热的茉莉香片和一碟应季的冰镇杨梅。乾隆牵起小燕子的手，走到窗边的软榻坐下。窗外月色如水，晚风带着茉莉的幽香潜入殿内。他将她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小燕子舒服地喟叹一声，像只找到暖巢的倦鸟，安心地依偎着他，身上还带着一丝水晶藕鲊的清凉甜香。殿内烛光摇曳，映照着两人相偎的身影。弘历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纤细的指节。

无需更多的言语，也无需刻意的情话。在这燕栖宫的灯火下，在这饱含着人间烟火气的温馨之后——那冰盏的凉意，鱼肉的鲜香，汤羹的暖融，以及她身上那份独有的、混合着食物清甜与茉莉芬芳的气息——都共同编织成一张细密而温柔的网。

那份的安心，那份深沉的占有与保护欲，以及那份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无需言说的亲昵与缱绻，早已在每一次目光的交汇、每一次指尖的触碰、每一口分享的食物中，无声地刻入骨髓。

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温热柔软的身体搂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这份踏实的温暖连同这夏日夜晚的清凉与甜蜜，永远地守护在掌心。

清晨，燕栖宫外天光微亮，该是早朝的时候了。小路子在殿外小心翼翼第N次轻唤：“万岁爷，时辰到了。” 帐内，乾隆其实已醒，只是怀里的小燕子像只八爪鱼一样缠着他，睡得正香，脸颊红扑扑的，呼吸均匀。

他低头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心软得一塌糊涂，实在不忍心吵醒她。他轻轻将她的手臂从自己身上挪开，刚想抽身，小燕子却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反而更紧地往他怀里钻，嘴里嘟囔着含糊不清的梦话：“…别走…再一会儿…” 温热的气息喷在他颈窝。

乾隆无声地笑了，索性重新躺好，将她往怀里拢了拢，对着帐外低声道：“再候一刻。” 他闭上眼，享受着这偷来的温存时光，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青丝，感受着她依偎的温暖。

这一刻，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早朝议事，似乎都比不上怀中人一个依赖的蹭动。直到怀里的人儿睫毛颤了颤，似要醒来，他才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轻声道：“小懒虫，朕该走了。” 语气里是化不开的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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