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鸣,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低沉鼓点,固执地敲打着李铁山的耳膜。他紧贴着绿皮火车冰凉的硬座车窗,鼻尖几乎要触到蒙尘的玻璃。窗外,1958年的深秋景象飞速倒退。熟悉的、温顺的华北平原正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嶙峋、越来越沉默的山影。那些山,在薄暮时分呈现出一种沉郁的墨色,轮廓如巨兽的脊背般起伏连绵,沉默地横亘在天地之间,带着一种原始而威严的压迫感。
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劣质烟草味和一种混杂着期盼与茫然的躁动气息。和他同行的,大多是些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穿着崭新却浆洗得有些发硬的蓝色或灰色工装,胸前的口袋上方印着“支援三线”或“建设祖国”的红字。他们有的兴奋地高声谈论着即将展开的新生活,畅想着工厂的宏伟蓝图;有的则像李铁山一样,沉默地望着窗外不断加深的暮色,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忐忑。他身边坐着一个叫赵卫东的小伙子,嗓门洪亮,正挥舞着手臂:“嘿!铁山,想啥呢?咱们可是去炼钢的!以后咱自己造拖拉机,造大轮船,让洋人瞧瞧!”李铁山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腿上的帆布工具袋,里面沉甸甸的,除了简单的洗漱用品和几件换洗衣裳,最重要的就是那本卷了边的《机械制图学》和一个崭新的绘图板。书页的边缘已被他无意识地摩挲得微微发毛,指腹下是熟悉的、略微粗糙的纸张触感,这让他纷乱的心绪找到了一丝锚点。
广播里传来列车员带着浓重口音的报站声:“前方到站,红岩站!支援三线建设的同志们,请做好下车准备!”车厢里瞬间沸腾起来。李铁山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煤烟和尘埃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陌生的、粗粝的味道。他用力提起自己的帆布工具袋和那个捆扎得结结实实的铺盖卷,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向狭窄的车门。
双脚终于踏上了红岩站坑洼不平的站台。一股裹挟着浓郁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山风猛地灌入鼻腔,带着深秋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眼前的一切,瞬间将他心中那点朦胧的蓝图冲击得七零八落。这与其说是个车站,不如说是个在荒僻山坳里仓促开辟出来的土台子。几盏昏黄的电灯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摇曳,光线微弱得仅能照亮脚下几尺见方的泥地。站台尽头,几辆蒙着厚重帆布篷的解放牌卡车如同疲惫的巨兽,引擎低沉地喘息着,排气管喷吐着阵阵白烟。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沉默的黑暗山影,轮廓在深蓝的天幕下显得格外狰狞。
“红星钢铁厂建设指挥部的!这边走!快上车!”一个穿着褪色军装、手持铁皮喇叭的中年汉子,脸颊被山风吹得通红,正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有些单薄,瞬间就被更大的嘈杂声淹没——行李的碰撞声、寻找同伴的呼喊声、卡车引擎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漩涡。
李铁山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其中一辆卡车的后车厢。车厢里挤满了人,铺盖卷、行李袋、工具堆叠在一起,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他勉强找了个角落,把铺盖卷垫在身下,背靠着冰冷的车厢板壁。帆布篷被放了下来,车厢内顿时陷入一种半明半暗的混沌。卡车猛地一震,引擎发出沉闷的嘶吼,开始沿着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布满碎石和深深车辙的盘山土路颠簸前行。
路况糟糕得超乎想象。卡车像一个醉汉,剧烈地左右摇晃、上下颠簸,每一次车轮碾过深坑或凸起的石块,都让车厢里的人猛地弹起,又重重落下。冰冷的金属车厢板壁无情地撞击着脊背和肩膀,骨头缝里都透出酸疼。车轮卷起的黄尘无孔不入,从帆布篷的缝隙里、从车厢板的接缝处顽强地钻进来,呛得人直咳嗽,很快就在每个人的头发、眉毛、衣领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黄色粉末。
黑暗彻底笼罩了群山。车窗外,除了车头两道昏黄的光柱在无尽的黑暗和嶙峋怪石间徒劳地切割晃动,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山风在峡谷间呼啸穿行的呜咽,如同无数看不见的巨兽在低吼。寒冷开始透过单薄的工装渗入肌肤。李铁山裹紧了衣服,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麻木地起伏。工具袋里的绘图板和那本《机械制图学》硌着他的腿,那冰冷的触感和熟悉的棱角,此刻成了他与过去那个充满书本和图纸的、相对安稳世界唯一的、微弱的联系。一个巨大的疑问,如同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钢铁厂?在这样荒无人烟、连路都没有的地方?他的理想,那些精密图纸上描绘的宏伟车间、高耸入云的高炉,难道就要在这片原始的山坳里生根发芽?这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茫然和不安。帆布篷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沉默的群山,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他们这些闯入者。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身体几乎要被颠簸和寒冷彻底冻僵麻木时,卡车猛地一个急转弯,然后缓缓停了下来。引擎熄火,那持续不断的轰鸣声骤然消失,只剩下山风在耳畔更加清晰地呼啸。
“到了!红星厂建设基地!都下车!”司机沙哑的喊声从前头传来。
车厢里一阵骚动。帆布篷被哗啦一声掀开。冰冷的、混杂着草木腐败气息的山风毫无遮拦地扑面而来,让李铁山瞬间清醒。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拎起沉重的铺盖卷和工具袋,随着人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了卡车。
双脚再次踏上地面,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泥泞。他站稳身形,茫然地抬起头,眼前的景象让他彻底怔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厂区大门,没有灯火通明的建筑群。眼前只有一片在几盏昏黄马灯映照下,被野蛮开辟出来的巨大泥泞空地。几座用粗糙原木和油毡布搭成的工棚歪歪斜斜地矗立在泥地里,像受伤的巨兽匍匐在黑暗里。油毡布在强劲的山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撕裂卷走。更远处,是影影绰绰、如同鬼魅般矗立的山体轮廓,沉默地俯视着这片微小的、挣扎的灯火。几台巨大的挖掘机和推土机如同僵死的钢铁怪兽,静静地趴在泥泞的陡坡上,巨大的铲斗和履带在微弱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幽光。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潮湿的泥土味、机油味和一种……生铁被雨水浸泡后散发的淡淡锈腥气。耳边是永不停歇的风声,油毡布被风撕扯的哗啦声,还有隐约传来的、不知从哪个工棚里透出的、疲惫而压抑的咳嗽声。
“这……这就是钢铁厂?”一个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青年在李铁山身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失望和茫然,几乎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失落和某种生理性反胃的感觉,猛地从李铁山的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口。他用力咽了口唾沫,那唾沫也带着泥尘的苦涩味道。心口像是被这莽莽群山硬生生塞进了一块冰冷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新来的?红星厂的?”一个洪亮而略带沙哑的声音穿透风声传来。李铁山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敦实、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大步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油污和泥点的旧工装,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油腻的鸭舌帽,帽檐下是一张被山风和岁月刻下深深沟壑的方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却异常锐利有神,像两把磨亮的凿子,扫视着这群茫然无措的新人。他走路微微有点跛,但步伐却异常沉稳有力。
“我是王大海,建设一工段的班长!你们以后都归我管!”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风声和人群的窃窃私语。他走到李铁山他们这群人面前,目光如炬地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李铁山和他那个装着绘图板的工具袋上,眼神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
“别杵在这儿发愣!”王大海大手一挥,指向那片泥泞和简陋的工棚,“看见没?这就是咱们的地盘!从今儿起,石头缝里抠,泥巴地里刨,也得把咱们的红星钢铁厂给立起来!甭管你们以前是干啥的,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在这里,就一条规矩:听指挥,肯吃苦,流血流汗不流泪!”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粗粝的豪气,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边,三号工棚,还有空地儿!自己找位置挤挤!把铺盖放下,赶紧到伙房领饭!晚了连刷锅水都没了!”他指了指远处一个在风中摇晃得尤其厉害的工棚,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点疲惫的沙哑,“都给我精神点!明天一早,有硬仗要打!”
王大海说完,不再看他们,转身一瘸一拐却又异常迅速地走向工棚深处,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光影里,只留下他那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话语,在冰冷的山风里回荡,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暂地打破了新人们心头的死寂,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和沉重的现实感所吞没。
李铁山默默地提起铺盖卷和工具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个指定的、在风中呻吟的三号工棚。脚下的泥泞黏腻冰冷,每一步都仿佛要把他的鞋子吸进去。他紧紧攥着工具袋的带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绘图板的坚硬棱角透过帆布,清晰地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去”的实感。
走进工棚,一股混合着汗味、霉味、劣质烟草味和潮湿泥土气息的浓重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昏暗的马灯挂在中央的柱子上,光线微弱地照亮了拥挤的通铺——那不过是两排用粗糙木板和砖头临时搭起来的矮炕,上面胡乱堆放着颜色各异的铺盖卷。角落里,两个早到的工人正就着灯光默默啃着窝头,脸上写满了疲惫。棚顶的油毡布被风撕扯着,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哗啦声,缝隙里透进丝丝缕缕冰冷的夜风。
李铁山在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找到了仅剩的一点空隙。他默默地将铺盖卷放下,却没有立刻打开。他走到工棚那用几块破木板勉强钉成的“窗”前,向外望去。
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大地。远处巨大的山体只剩下模糊而庞大的黑影,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令人敬畏又窒息的压迫感。只有近处几盏马灯在风中顽强地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像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萤火。那几台静卧在泥泞陡坡上的挖掘机,在微光中显出巨大而沉默的轮廓,履带和钢铁关节上凝结着冰冷的露水。
寒意,比车厢里更加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顺着脊椎爬升上来,迅速蔓延至全身。他下意识地再次摸向工具袋里的那本《机械制图学》,冰冷的书脊触感传来。精密图纸上那些代表未来的、充满秩序的线条,与眼前这片原始、混乱、冰冷的荒蛮,形成了令人绝望的、天堑般的落差。
一个巨大的疑问,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地敲击着他的心脏,发出沉闷的回响:在这片沉默如铁的群山之中,在无边的黑暗和泥泞里,真的能诞生那象征现代文明的、炽热的钢铁洪流吗?
他站在门口,久久地凝望着那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工装被夜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年轻人单薄却挺直的脊背轮廓。群山无言,只有风在峡谷间永无止息地呜咽。读者大大们,只要点赞过50,立马爆更,求求了,作者数据太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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