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革命人民精神
超小超大

第十一章 暗流与微光

红星钢铁厂如同一条被强行抛锚在风暴中的巨轮。高炉依旧喷吐着象征性的烟柱,机器的轰鸣声却失去了往日的节奏和力量,时断时续,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喘息。造反派掌权的“革命委员会”将主要精力放在了揪斗、批判和无休止的政治学习上。生产计划成了废纸,原料供应时断时续,设备缺乏维护保养,故障频发。厂区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一边是高音喇叭里永不疲倦的革命口号和激昂歌曲,一边是车间里工人茫然的眼神、低落的士气,以及设备老化发出的不祥呻吟。

锅炉房,这座被遗忘在角落的能量孤岛,成了李铁山感知这艘“病船”微弱脉搏的唯一窗口。震耳欲聋的轰鸣和令人窒息的燥热依旧,但他强迫自己麻木的身体和感官,在重复的加煤、清渣动作之外,分出一丝警惕的触角。那些在深夜油灯下绘制的、歪歪扭扭的锅炉系统草图,以及张技术员在夜校灌输的流体、传热、设备原理,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在极端环境的挤压下,顽强地寻找着破土的缝隙。

他的目光,不再仅仅盯着炉膛的火焰和压力表的大致读数,而是开始像扫描仪一样,细致地捕捉整个系统的细微异动。耳朵在巨大的噪音中努力分辨——循环水泵的轴承转动是否夹杂了不规则的摩擦音?蒸汽主管道在某个弯头处,气流声是否比往常更尖利、更急促?压力表的指针,除了整体波动,是否在某个特定负荷下,出现了异常的、幅度加剧的颤抖?这些曾经被忽略的“杂音”,此刻成了他解读这台庞大机器健康状况的密码。

几天前那次轻微的压力波动,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反复回忆草图上的管道走向,结合观察,一个猜测越来越清晰:问题可能出在循环水系统!阻力异常增大,导致水流不畅,影响了热交换效率,进而扰动蒸汽压力。而阻力增大的原因……很可能是某个关键阀门内部结垢严重,或者供水管路某处出现了堵塞!

这个发现让他坐立不安。他知道锅炉系统如同人体的循环系统,一处淤塞,可能导致局部过热甚至爆管!一旦发生,轻则停炉停产,重则酿成严重事故,后果不堪设想!然而,他只是一个被监督劳动、顶着“黑苗子”帽子的锅炉工。他的声音,在造反派当权的当下,比锅炉房的噪音更微不足道,甚至可能引来新的祸端。

向老孙头报告?那个被煤灰和岁月磨平了棱角、只求不出事安稳退休的老头,多半会不耐烦地挥挥手:“瞎琢磨啥?压力掉了吗?没掉就甭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直接找新上任的、由造反派指派的设备科负责人?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很可能被扣上“蓄意破坏”、“制造恐慌”的帽子。

焦灼如同炉膛里的火焰,灼烧着李铁山的心。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隐患变成灾难!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写匿名信!

深夜,筒子楼死寂。确认妻女熟睡后,李铁山再次点亮了那盏小煤油灯,将光线压到最低。他拿出几张从厂里废弃报表上撕下的、相对干净的纸张(报表抬头和敏感内容已被他小心裁掉),铺在绘图板上。他没有用绘图笔,而是用那支短小的铅笔头,以尽可能工整、却刻意改变了笔画习惯的字体书写:

**设备科负责同志:**

**近期观察发现,2#锅炉循环水系统阻力异常增大,具体表现为:**

**1. 在维持相同蒸汽负荷时,循环水泵出口压力较历史正常值偏高约0.5MPa,且指针存在间歇性小幅高频颤动。**

**2. 蒸汽压力表在特定负荷区间(约额定负荷70%-80%)波动幅度明显加剧。**

**3. 靠近锅炉本体西侧循环水回水母管(编号W-3),手触感知水流声异常尖利,局部管壁温度较相邻管段偏高约5-8℃(估测)。**

**初步判断,循环水系统存在局部堵塞或阀门(疑为W-3母管上游的Z-401闸阀)严重结垢,导致水流不畅,热交换效率下降,扰动蒸汽压力稳定性。此隐患若不及时排查处理,长期运行恐导致:**

**- 局部管路过热、鼓包甚至爆管风险。**

**- 锅炉热效率进一步下降,燃料浪费加剧。**

**- 蒸汽压力不稳,影响全厂动力供应安全。**

**建议:**

**1. 尽快安排停机检查Z-401闸阀阀芯结垢情况。**

**2. 排查W-3回水母管,重点检查弯头、变径处有无异物堵塞或水垢淤积。**

**3. 加强锅炉给水水质监控及定期排污。**

**此情况关乎设备及人身安全,请务必重视!**

**一个关心生产的普通工人**

**(日期)**

每一个字都写得异常艰难。既要准确描述现象和判断,又不能流露出任何专业术语痕迹和属于“技术权威”的分析口吻,还要竭力模仿一个普通工人可能有的观察角度和表达方式。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一小片墨渍。他紧张地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每一次楼板的轻微吱呀声都让他心惊肉跳,握笔的手心全是冷汗。

写完后,他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没有留下任何能指向自己的蛛丝马迹。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塞进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识的信封里。如何投递?直接放进设备科信箱风险太大。他需要一个安全可靠的传递渠道。

几天后,一个难得的休息日(锅炉房实行轮休)。李铁山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的旧工装,抱着晓梅,说是带女儿去厂区小花园“透透气”。小花园早已荒芜,杂草丛生,只有几株半死不活的冬青。他抱着晓梅,看似随意地散步,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终于,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老班长王大海。

王大海正蹲在一小块被偷偷开垦出来的菜畦边,小心翼翼地给几棵蔫巴巴的小白菜浇水。他的背似乎更佝偻了,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疲倦。自从被剥夺了班长职务,挂了个“顾问”的虚名后,他就成了厂里的边缘人。

李铁山抱着晓梅走过去,若无其事地打招呼:“班长,侍弄菜呢?”

王大海抬起头,看到是李铁山和晓梅,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脸上挤出一点笑意:“嗯,瞎弄点,总比闲着强。晓梅又长高了。”他伸手想摸摸晓梅的头。

晓梅却下意识地把小脸埋进了李铁山的颈窝,身体微微发抖。李铁山心中一痛,知道是上次批斗会的阴影还在孩子心里。他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抚,同时飞快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这个角落,他抱着晓梅,身体微微前倾,挡住了王大海的视线,另一只手以极其隐蔽、迅捷的动作,将那个折好的信封塞进了王大海敞开的旧工装口袋里!

王大海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浇水的动作停顿了,浑浊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如电,深深看了李铁山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询问,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随即又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浇他那几棵可怜的小白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铁山悬着的心稍稍落下,抱着晓梅,低声说了句:“班长,我们先走了。”便转身离开。他知道,这封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能否激起涟漪,只能听天由命。但至少,他发出了警告,尽了一个“黑苗子”在绝境中能尽的责任。

家庭,成了风暴中唯一的避风港,却也承受着风暴最直接的冲击。筒子楼的隔音如同虚设,隔壁邻居因为派系不同爆发的激烈争吵,楼道里半夜突然响起的、查抄“黑材料”的砸门声和呵斥声,常常将睡梦中的晓梅惊醒。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蜷缩在父母怀里,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

更大的打击来自学校。

一天傍晚,李铁山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刚推开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对。林静坐在床边,脸色苍白,眼圈红肿,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晓梅趴在妈妈腿上,小肩膀一耸一耸,压抑地抽泣着。

“怎么了?”李铁山心头一紧,快步上前。

林静抬起头,泪水无声地滑落,将那张纸递给李铁山,声音哽咽:“学校…晓梅的作文…被…被贴大字报了…”

李铁山接过那张纸,是一篇用铅笔写的、字迹稚嫩却工整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他快速扫过内容,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晓梅在作文里写道:“…我的爸爸是红星钢铁厂的技术员。他有很多厚厚的书,晚上总在油灯下看很久。他说书里有很多知识,能让炉子烧得更好,让钢铁变得更硬…爸爸的手很大,上面有很多茧子和伤疤,他说那是和钢铁‘交朋友’留下的记号…爸爸很忙,很少陪我玩,但我知道,他是在为工厂炼好钢…”

多么普通、多么真实的童言!然而,在这疯狂的时代,这朴素的文字却成了“罪证”!

作文的空白处,被用触目惊心的红笔写满了批语:

**“字里行间充斥着对反动技术权威的美化!”**

**“知识=炼好钢?典型的唯生产力论流毒!”**

**“伤痕是‘交朋友’的记号?这是在掩盖阶级斗争的残酷性!”**

**“小小年纪就中毒如此之深!必须深挖家庭根源,彻底批判!”**

最后,用更大的红字写着: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李XX!肃清其流毒!”**

这张作文纸,被放大抄写,贴在了小学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成了批判李铁山、攻击他们全家的新“炮弹”!

李铁山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看着作文纸上女儿稚嫩的字迹和那些恶毒的红字批语,再低头看看趴在林静腿上、因恐惧和委屈而瑟瑟发抖的女儿,一股毁天灭地的愤怒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将他吞噬!他恨不得立刻冲去学校,砸碎那些大字报,把那些伤害他女儿的人撕碎!

“铁山!别冲动!”林静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不能去!去了更糟!他们会…他们会…”

李铁山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他看着妻子眼中深切的恐惧和哀求,看着女儿惊恐无助的样子,那股狂暴的怒火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无边的悲凉。他缓缓松开拳头,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凳子上,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支撑的石像。

“爸爸…”晓梅抬起泪眼婆娑的小脸,怯生生地看着李铁山,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困惑,“…老师说…知识是毒草…是真的吗?你…你是坏人吗?”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曾经对父亲的崇拜和依恋,此刻被恐惧和怀疑所取代,像两把钝刀,狠狠剜在李铁山的心上!

李铁山如遭雷击!他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否认知识是毒草?那会给孩子带来更大的危险。承认自己是坏人?那无异于亲手摧毁女儿心中最后的支柱和世界的根基。

林静紧紧搂住女儿,泪水汹涌而出,她用力摇头:“不是的!晓梅!不是的!爸爸不是坏人!爸爸是好人!他…”她哽咽着,一时竟找不到在这个疯狂世界里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绝望中,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停在了他们家门口。

李铁山和林静瞬间警觉,林静下意识地将晓梅护在身后。李铁山站起身,眼神锐利地盯住房门。

门没有被推开。几秒钟后,一样东西从门底下的缝隙里被塞了进来——是一小卷用旧报纸裹着的东西。

脚步声迅速远去。

李铁山和林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李铁山深吸一口气,走过去,警惕地捡起那卷东西。打开旧报纸,里面裹着的,竟是几本卷了边的小学课本——语文、算术!还有一小沓相对干净的白纸和两支短铅笔!在课本的最上面,放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匆忙写下的字迹,字迹有些眼熟,却刻意写得歪扭:

**“给孩子。别耽误。”**

没有署名。

李铁山拿着这些东西,如同捧着滚烫的炭火。他猛地冲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向外望去。昏暗的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一盏坏掉的路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是谁?在这个时候,冒着如此大的风险,给一个“黑苗子”的女儿送书和纸笔?

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林静抱着晓梅走过来,看着丈夫手里的课本和纸条,眼中也充满了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李铁山低头看着女儿。晓梅也看到了那些课本,大眼睛里恐惧未消,却多了一丝懵懂的渴望。知识是毒草?可这些课本,却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他蹲下身,将课本和纸笔轻轻放到晓梅手里,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晓梅,听妈妈说,爸爸不是坏人。”他顿了顿,迎视着女儿困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书…不是毒草。书里的东西,就像…就像炉子里的火。火,能烧饭,能取暖,也能…也能烧坏东西。关键,在于用它的人,心里装着什么。”

他拿起一支铅笔,在那沓白纸的第一页,笨拙地、却极其认真地写下了一个工整的“人”字。

“你看,这个字,念‘人’。好人,坏人,都是‘人’写的。书里的道理,也是‘人’写的。你要学会自己看,自己想。就像…就像爸爸看炉子里的火一样。”他将铅笔塞进女儿小小的、还有些颤抖的手里,“用它,写你想写的字。画你想画的画。谁也…夺不走。”

晓梅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又看看手中的铅笔和洁白的纸。她小小的手指,紧紧握住了那支铅笔,仿佛抓住了某种对抗恐惧的武器。她低下头,用铅笔尖,在父亲写下的那个“人”字旁边,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倔强的太阳。

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守着那几本卷边的课本和一小沓白纸。炉膛的轰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这微小的、由课本、纸笔和无声守护构成的方寸之地,成了知识在暴风雨中最后的、倔强的堡垒。窗外的黑暗依旧浓重,但女儿笔下那个歪扭的太阳,却像一颗微弱的火种,在李铁山冰冷的心底,悄然点燃了一丝不肯屈服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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